要单看脸，欣然像是老太太和大太太的年轻版，只不过皮肤更黑些，脸更长些，就这两点就将老太太和大太太尚能称端正的五官，拉长成了现在这种平平的相貌，更不用说“黑”这个大罪了，可偏她是胡家大太太的嫡出长女，胡家的嫡长孙女，自幼当比旁人精贵些，就是这种精贵与容貌上不争气的纠结，让她的性格多少有些古怪，听见母亲召唤，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迈着方步到了祖母跟前，“给玛嬷请安。”
老太太抬眼瞧了她一眼，她不是不喜欢自己这个长孙女，只是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喜欢这个“规矩”教出来的老古板，说轻了吧显得过于客套，说重了吧，孙女会嫌弃自己不规矩，“嗯，你也长得不矮了。”
“孙女已经与额涅一般高了。”
“好，这样就正好了，不要再长了。”老太太笑道。
然福了一福，把老太太下面预备好的话全都给顶了回去……
老太太自觉有些无趣，眼光又四下扫了扫，孙子里胡纪荣虽在，却是个不能说话的，她也素来不喜让长孙在人前出丑，虽在孙子里最宠长孙，却是轻易不在人前与长孙说话，伶牙俐齿的次孙胡纪华倒是不错的，可他是刚伤愈回来请安的，她总不能当众问他的伤情，毕竟他伤的不光彩，别看在胡善任眼里胡纪华是个宝，在老太太眼里胡家的宝只有胡纪荣，老太太人老了可不糊涂，胡纪华暗地里欺负胡纪荣的事，她可是知道的不少，现下他受了罚，老太太正好有意冷一冷他，只有……“纪绵啊……你过来……”
胡纪绵低着头走到老太太跟前，“孙儿给玛嬷请安。”
老太太伸了伸手，长寿立时拿出来曹家老太太送来的西洋玻璃老花镜，据说是宫里赏下来的，体面得很，老太太颤微微地伸出了手戴上了老花镜，仔细打量了胡纪绵，“嗯，你也长个子了。”
“托玛嬷的福。”
“还是每日读书？”
“孙儿不敢懈怠……”
“咱们这样的人家，读书是其次，要紧的是要有见识，懂礼仪，会做事，都书不能只盯着四书五经，要博……会看戏不？”
胡纪绵摇了摇头，“孙儿只是跟从长辈在家里看过戏。”
“那怎么成呢，不止要会看戏，还要会点戏，点完戏还要说出典故来，这才能出去交际。”老太太看了眼胡纪华，“你大伯最厉害就是懂戏了，无论是跟谁一处看戏，旁人若有疑问了，都能对答如流。”
“孙儿……”胡纪绵自小读的是圣人文章，被额涅教育着好好读书，几曾听人说过要会看戏的……
“会喝酒吗？会斗鸡吗？会玩鸟吗？会养狗吗？会玩虫儿吗？”
“酒孙儿倒是喝过的，别的……”
“酒是一定要会喝的，不能整日烂醉，可要会喝酒，会品酒出去了这才有体面，斗鸡啊、玩鸟啊、养狗啊、玩虫儿啊，一样不必精，可要会，要知道好赖，不能上峰提了只顶好的鸟来，你在那里死眉死眼不知是怎么回事……”
“孙儿谨遵玛嬷教导……”
“这些个本是应该是额涅说的，可你额涅恨你几个舅舅玩这些个东西，不肯让你学，却不知这些个东西只要不沉迷，比那些个圣人文章还要有用呢，当年你大伯就是会这些个东西，得了曹大人的赏识，咱们家才有今日。”
“孙儿……”
“你额涅在，我也不说那么多了……”老太太略打了个呵欠，“我乏了，你们都散了吧，老大媳妇，你留下。”
众人都告了退，大太太面有忧色地扶着老太太到了内室歇息，“老太太，您何必与纪绵讲那些……媳妇瞧着老二媳妇那脸色，真是难看得仿若老太太给她儿子灌毒药一般。”
“亏你还是做人额涅的，没想到真真是个瞎子，我只问你纪荣与纪华好不好？”
“他们俩兄弟……应是不差的，纪华性子最狂傲些，对长兄……”
“傻子！纪荣那是有苦说不出，更不用说纪华那嘴能把死人说成是活的，纪荣就是被他卖了，还要帮他数钱，你我若是不在了，你以为纪华能待纪荣好？”
“总是有老爷……”大太太被老太太的一番话说得心里一翻个儿……
“老爷？”老太太撇了撇嘴，“他虽不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一样知晓他的心思，他自知道纪荣的毛病，就一直嫌弃他，他心尖里的宝是纪华……”
大太太只觉得心里颇不是滋味，可也晓得老太太说的是实话，“可纪绵……”
“纪绵这孩子，心眼最少比纪华正，他得了势，比纪华得势强，唉……若非纪荣有那说不得的毛病，你我何必指望旁人。”
“总能治得好的，再说万一纪绵也是个……”
“若是治不好呢？”老太太挑了挑眉，“不过你后半句话说对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现下是好的，日后富贵迷人眼，财帛动人心，也未必会好到最后，说到底能跟纪荣一条心的，除了咱们娘们只有他媳妇，我暗自相看好了几个，只等着慢慢的查访，定要找个能当得起家的媳妇给纪荣，也免得他守不住家业。”
大太太叹了口气，“怪道老爷罚纪华，老太太只做不知道，原来是……”
“你们都当我老糊涂了，我才不糊涂呢，纪华也不能一压到底，要看在老爷的面子上……他现在虽拿我当尊佛似的供着，心里还不定怎么打什么算盘呢，纪华要捧着……还要高高的捧着，捧得高，才能摔得狠。”
“媳妇明白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上烟。”她一抽起烟来就没什么话了，说要上烟便是下逐客令了，大太太伺候她多年怎不懂她的心思，赶紧告了退出来。
二太太来三爷的院子，十回有八回是不高兴的，在这八回的不高兴里，还有六回是要抹眼泪的，芒种不明白，二太太不懂这样只会把母子关系搞糟吗？就算是这是讲教道礼仪的古代，人的成长规律是不变的，青春期就是青春期，三爷十一了，正是早期青春期，虽没有达到十五六岁时那种混不讲理被荷尔蒙闹得跟白痴似的年龄，也渐渐有了**意识，开始自己思考了，大人整天在他跟前哭天抹泪，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我早知道她对你存着那些个不良的心思，她那是说与你听吗？分明是说与我听的，你那几个舅舅与你大伯最是交好，你大伯发达了，他们整日跟着打秋风，这才有了我与你阿玛的姻缘，堂堂正经的旗人竟落到这步田地已然够丢祖宗的人的了，竟被她这样明着打脸……”
胡纪绵低头不说话，这些年玛嬷跟他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一天说的多，更不用说她说的那些话都是没人跟他说过的……
“你正是好好读书的年纪，居然让你学看戏，学喝酒，学飞鹰走狗……那是正经人做的事吗？莫非是要把你养成纨绔？”二太太一边说一边哭，老太太之前说的花红柳绿的妆，尽数随着泪水抹到了帕子上，她本身又胖，脸上身上全是汗，尤其是脸，简直是一塌糊涂。
秋离在一旁扶住了她，“二太太，您别哭了，您说的话三爷都懂，三爷也不是那些个轻浮的纨绔。”
二太太荣氏用帕子擦了擦脸，“这世上就有那么些个人，专门盼着别人的孩子学坏……”
胡纪绵叹了口气，“额涅，玛嬷是长辈，她说话时我也只不过是虚应着，学不学那些个东西都由我自己个儿做主……与旁人无干。”
荣氏点了点头，“我的儿，你能这般想便好了。”
胡纪绵皱着眉头又听着她说了半个时辰家史，从荣家怎么从龙入的关，怎么到了江南，又怎么家道中落，她又怎么嫁到了胡家，在胡家又受了多少委屈，从头讲到尾，丁点不落……到最后还是那句话，“额涅就指望着你给额涅长脸了……你可要好好的……”
胡纪绵耐着性子应了声好，眼睛不停地在荣氏已经花了的妆和被汗湿透的衣裳上扫来扫去，他素□洁，荣氏这般模样，就算是他的亲额娘也让他难已忍受。
“额涅，您在儿子这里洗一洗脸吧，儿子这里虽没有擦脸的好物件，可也比旁的地方强些。”
二太太也晓得自己的形象不好，点了点头，钱妈妈带着秋离与晨露一同去打了水，替二太太洗了脸，钱妈妈又拿贴身带着的油膏给二太太抹了，总算是体面的能出门了，胡纪绵这才哄着额涅走了。
胡纪绵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没有了读书的心思，拿了小厨房里新给他炒的玫瑰瓜子嗑了起来。
秋离送走了二太太，见三爷坐在那里嗑瓜子，皱了皱眉头，“三爷……您今个儿不去读书吗？”
“都这个时候了，先生早走了，便是去也读不了半个时辰的书，不如呆着。”这对于向来守时的胡纪绵也是件难受的事，可时辰已经误了，他也知道自己读不进去书了。
“太太她……”
“老太太未必说得不是好话。”晨露忽然说道，一屋子的人都抬起头来看她，晨露觉得喉咙有些紧，还是轻咳了一声继续讲道，“三爷您日后若是要成大事，自是不能整日里与人议论圣人文章，便是万岁爷也是喜欢游猎的，更不用说阿哥们各有嗜好，日后三爷出去交际，不懂喝酒听戏的学问也一样是不成的，那些个酸腐的汉人文人又素不喜咱们……这样的人家……”
晨露说得有点乱，芒种听懂了，其实就是各有专业，包衣奴才出身，又未必是状元之才，学些能讨好主子的本事，比学四书五经有用，老太太和晨露说的都是大实话，芒种暗自里一笑，不过可也得看胡纪绵有没有那个悟性。
秋离却以为晨露是要勾引三爷学坏，瞪了她许久……若非有胡纪绵在，八成是早就张口骂人了，胡纪绵则是坐在那里速度极快地嗑着瓜子，对两人的话都不予置评……看来她又要扫一地的瓜子皮了……芒种想到了她自己的麻烦，别人的麻烦归别人，自己的麻烦归自己，操。蛋师傅说得对，这人啊，头一宗得知道自己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