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身体的原主“薛芒种”是有家人的,只不过芒种对幼年的“芒种”种种记忆丝毫不感兴趣,到现在也没有“回忆”清楚薛家还有什么人,把她卖给人伢子的叔叔、婶婶长什么样,所以听见书轩跑来跟自己说她的亲戚来瞧她的时候,她愣了许久。
书轩以为是芒种伤心父母去世之后,亲人翻脸无情地把她卖掉,忽然听说亲戚来看她了,一时吓住了,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芒种本能地倒退了一步,书轩扯了下空,“你若是不想见那些个杀千刀丧了天良的,只管与我说,我让我娘去打发了他们,让他们走得越远越好。”
芒种摇了摇头,“既是来了,就见一见吧。”虽说她对亲情从来不感兴趣,也不认为自己有“亲情”的那一根筋,可是她既然占据了人家的身体,至少要“芒种”的来龙去脉,免得日后两眼一抹黑,知己之彼百战不殆,她现在至少要知己。
书轩叹了口气,“我娘也说让你见一见,说那两口子瞧着不像是恶人,卖了你想必也是有难处。”
这倒让芒种奇怪了,自己的干娘她是清楚的,并不是容易讨好的人,之前对“芒种”的叔、婶不收留她反而卖了她还颇有微辞,怎么一下子就变了?难道“芒种”的书婶真有些特异之处?
芒种点了点头,“他们在哪儿?”
“我娘让他们在小厨房等着你呢,你这边若是无事,便快些过去。”
芒种四下瞧了瞧,秋离正在屋里记帐,晨露和听蝉在一处做女红,她敲了敲窗户,“秋离姐,我去小厨房一趟。”
秋离虽是在记帐,却有一半的心思放在自己的心事上,她原先人缘不差,别说是在三爷的院子里,就算是整个二房、整个薛家,提起她来多半也都是夸赞她为人老实、办事周全,可谁知自从逐梦去了,她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因逐梦的事与听蝉扛上了不说,又因牛角梳的事闹了个里外不是人,还落得个丢三落四、刻薄欺生的名声……
她心里满怀着这些心事,芒种第一次叫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听见,一直到芒种第二次叫她,她才抬起头,“去小厨房?”想来是去看初妈妈,“去吧,快去快回。”
“是。”
芒种点了点头,书轩又想扯她的衣袖,又被她躲了过去,只得摸了摸鼻子,迈开腿先往前走了,待出了院门,书轩转身对她说道,“秋离对你那般,你为何还对她那般的客气?我娘听说她的作为,都生气了呢,说要找秋离的干娘说道说道……王二媳妇好容易才劝住了她。”
“秋离姐也不是故意的,从那事儿之后,她对我也不差,未曾给我小鞋穿,为人也算是磊落。”
“王二媳妇也是这般说的,说你终究要在秋离手下干活,若是把她得罪的狠了,她给你小鞋穿怎么办?不妨瞧瞧她日后作为如何……”
起来这个王二媳妇,也是个妙人,可惜长相上略差了些,年轻的时候只能做个粗使丫鬟,到了年龄配了人,又只能在小厨房里做粗活,可是这样平平淡淡的人生,未必不是幸福。
“芒种”记忆里的叔叔、婶婶面目总是很模糊,也许是因为她的父亲是招赘的,与家人少有联系,就是逢年过节也未见得能见上一次,算起来她与他们相处最久的,就是娘死了,爹被捉走之后的那一小段时候,他们对芒种还算不错,三餐饱暖总是能周全,送芒种走的那天,还给她做了盐水鸭。
按说“芒种”对叔婶的感情应该是复杂的,可是芒种站在小厨房的外面,瞧见跟初妈妈说话的两夫妻时,竟然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好像是往前走的话,就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芒种知道,这是自己身体的反应,她早就不知道怕是什么了,“叔叔,婶婶……”
坐在屋里的两个人转回头来,芒种这才将记忆里的两个人跟眼前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这两个人都挺瘦的,脸晒得黑黑的,穿的衣裳许是他们最好的衣裳,可也都带着补丁,脚上穿的是草鞋,脚都算干净,手上满是老茧,看长相都可以称得上端正,却长得老相得很,跟芒种记忆里漂亮的娘和斯文老实的爹不像是一家人。
看起来穷困至此,也难怪初妈妈会说他们许是也有难处……
“芒种啊……”叔叔笑了,“听说你在胡家找着了差事,我们来瞧一瞧你……”
种点了点头,决定尽量少说话,静观其变。
初妈妈来回瞧了瞧他们,“你们在这里说话,我外面还有事。”她站了起来,顺便把想要在一旁看热闹的书轩给扯走了。
叔叔瞧着初妈妈的背影消失在小厨房的角门里,神情轻松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拘束了,“听说你认了她做干娘?”
芒种点了点头,“嗯。”
“你现在是伺候胡家三爷的?他为人如何?好不好伺候啊?”
“三爷人挺好的。”
“挺好的就好。”芒种叔叔叹了口气,“你别怪我们,我们家里若是有钱,也不至于让爹做了旁人的上门女婿,一辈子不得还家……我跟你婶婶身子骨又不好,孩子多……你家里的东西全都被官府收走了,我们也是没办法……”
婶婶扯了扯叔叔,“芒种啊……你在这里工钱多不多啊?”
芒种从心里冷笑了一下,原来是问工钱,“我不知道工钱是多少,都是干娘收着呢。”
婶婶尴尬地笑了笑,“有人替你收着就好。”
叔叔瞪了婶婶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孩子辛苦赚钱……”
“我就是问问……”
“再说我打你了!”叔叔扬起了手,婶婶吓得向后缩了缩再不说话了。
“叔叔,您别生婶婶的气,婶婶也只不过是问问……”芒种小声说道。
叔叔叹了口气,“唉……我前日去瞧过你爹了,你爹再过几日就要发配到宁古塔了,我瞧着他精神还好,牢里把他们这些流放的人死在半路上,对他们不打不骂的,伙食也还成……”
芒种心里翻腾了一下,“哦……”
“你爹听说了你被卖到了胡家当丫鬟,又哭又笑的……还说多谢我……”想是这样,让这个农民有些畏惧了吧……他说到这里又从怀里拿出来一封信,“这是你爹给你写的信,我也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芒种点点头,将信接了过来,“左不过是家书吧……”
“你爹判的是充军三年,你放心,三年后他一准儿回来……接你出去……”
充军三年?宁古塔……芒种正式读书书得少,为了晓得古董书画的价值,闲书看得可不少,宁古塔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那地方在现代是黑龙江省牡丹江一代,曾有位古人说过:人说黄泉路,去了宁古塔,十个黄泉也不怕了。那地方在现代都是极冷的地方,在古代只会更冷,更不用说交通不便了,犯人到了宁古塔充军三年,能回来的十中无三。
可是她能怎么说?“嗯……”芒种点了点头,将还带着叔叔体温的信拿在手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信上有别人的体温别人的味儿,这个别人还是个陌生的男人,“芒种”可能不介意,芒种却是介意的要死。
叔叔婶婶的主要目的可能也只是送信,外加看看她过的好不好……“你有没有信要给你爹的?”
“您若是在他走前能看一看他,只说我在这里挺好的,便成了。”
叔叔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出城回家……”
“您慢走……”
芒种送走了这两个人,这才拿小厨房的巾布垫着打开了信,这信是由信封装着的,想必也是朝廷的“仁政”为了让充军的犯人安心,古代的官府也不是黑暗到底的,犯人的发配成活率还是关系到他们的政绩的,尤其这个时期是清代早中期,政治还相对清明。
内里是一封字写得极大的信,原装的“芒种”是识字的,现代的芒种书法怎么样也能达到一般书法爱好者的水平,看懂这封信还不成问题,可看完了之后,芒种倒宁愿没看见了。
信的内容不算复杂,说的事情芒种猜到了一大半,无非是说薛家本是神绣世家,虽这两代人丁凋零,只余下芒种的生母薛文绣和姨母文绢可姐妹俩个都极有天赋,年纪轻轻就闯出了名号,偏编文绢姨母不想像祖辈那样招个穷人家出身的老实赘婿,想要嫁出去,芒种的生母苦劝不听之下,也只得由着她去了,悄悄放她出了门,与如意郎君私奔,谁知那如意郎君本是出身织造府,乃是曹大人的手下,带着文绢到了织造府,几次诱哄之下,文绢便将薛家的神针手艺传授与了他人,夺了朝廷供奉的差事。
文绣听从了父母之命招赘和芒种的父亲,学到了薛家神针最后的两种针法,也凭着这两种针法名满江南,将曹家的神针绣比了下去,他们夫妻以为曹大人会恼怒,没想到曹大人是个大度的,亲自评鉴过薛家姐妹的绣品之后,说了句文绣更佳,又将朝廷供奉的差事交还给了薛家。
谁知此举包藏了祸心……先是拖着朝廷的供奉银子不给,后是层层加派,芒种的娘日夜辛苦劳作,竟不能成……最后派出胡善任带着人以误了朝廷差事的名义,几次催逼,竟让芒种的娘积劳成疾,年轻夭亡,胡家又让薛家返还朝廷的供奉银子,芒种的爹与他们理论,便被捉去扔进大牢,薛家的财产尽数充了公,堂堂神针世家,竟就此没落了,文绢也就成了江南唯一的薛家神针……
这些事芒种根据“芒种”的记忆猜也猜得差不多了,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可是在信的末尾,芒种的爹竟说让她在胡家暂且隐忍,暗自收集罪证,以求替母报仇……
芒种看完之后,冷笑了一声,“真真是撞了南墙也不知回头的傻子啊。”她一个小女孩,别说只是伺候三爷的,就是伺候老爷的又如何?能收集到多少罪证,搜集完了又给谁?曹家又岂是一个小小绣户能扳倒的?那得是康熙爷下了世,雍正爷用曹家欠国库银子的名义,才将曹家一撸到底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信整个扔进了炉灶里,这信她不能留,留之有害……幸亏她只是借了“薛芒种”躯壳的,若是原主……岂非是要像这信一样,被架在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