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蔺远跟着归老伯下得青云山。
他坐在马车里遥想当年他被送往青云门。从秦城赶至此处需得用上三天，到达之时已是傍晚。
蔺远犹记得当时斜阳夕照，山间风光无限。那时他刚经历父母双忘的惨痛，又被叔叔送走，一月之间尝到人间生离死别的痛楚。他看着一边赶路一边抽烟的归老伯，高高扬起的马鞭划破天际，声音干脆而痛快，他侧目远眺，他们已经远离青云山，他才问道：“归老伯，你为什么让我下山？”
“带你去见一个人。”一声鞭响，归老伯毫不避忌地道。
蔺远毫无头绪，索性笑着靠在马车上，“只要不是把我卖了，见谁都成！”既来之则安之，他颇为放松地想。
归老伯倒也笑起来，苍老的面容隆起条条皱纹。
到了东汉城中，归老伯将采买事宜分配给几个手下，对蔺远道：“蔺远，你跟着我去点儿老山参。”
蔺远扫一眼厨房里常见的面孔，老实点头。
几个人分工合作，约定好过午三刻在城北锦绣酒家聚，归老伯掏出一共破旧的袋子，扯开袋口掏出碎银子一一递下去。
蔺远这才知道，下山采买是这等惬意的事情，他乐呵呵地看着人来人往的集市，新鲜玩意儿不少。东汉城跟秦城面貌不甚相同，乃是中原腹地特色，比起秦城要多几分拥簇也少许多光鲜。他跟着归老伯依旧坐着马车里慢腾腾地晃着。
等第二次经过一家古董店的时候，蔺远才觉得不对，这感情归老伯一直在兜圈子，他瞅了眼淡定如初的归老伯，也不说什么。
马匹转进一个巷子，蔺远从街上看去十分逼仄的胡同里其实十分开阔。
归老伯将马车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口，蔺远打量一番，猜测应该是后门。
“你进去。”归老伯拿烟杆顶端捅捅懒散靠在马车上的蔺远。
蔺远指着自己鼻子好奇地问：“我？您呢？”
归老伯抬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不耐烦地道：“让你进去你就进去，难不成我还坑你？”
蔺远心道，这可不一定。啥都没弄明白呢，万一……
这会子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个脑袋，居然是归小葱。他朝车上两人扯出个笑脸。
蔺远从马车上跳下来直接跳进门槛里，他摸摸小葱的头顶，“你咋在这儿？”话音刚落，小葱已经将门关上，而门外的马车也缓缓地走开。
“我可不认识你。”“归小葱”往旁边一闪躲开蔺远的手。
蔺远“咦”的一声，仔细打量他，跟归小葱半分不差啊，“小葱，我知道是你，别玩了。你爷爷要我干什么？”随即他抬眸端详这个院子，也就是个一般人家的后院，并不出奇，后门内有一个极大的青花瓷浴缸，几尾红尾金鱼悠游自在。
“我是小姜。小葱是我哥哥。”归小姜解释道，带着蔺远绕过后庭，进入一间大屋子。
这两人身量、相貌都似一个人。不过气质上，归小姜一身青布长衫更为雅静，归小葱就是只好动的泥猴子。
绕过一道不长的立柱走廊，便是一块耸立的石屏风，上刻映日莲花，蔺远追问道：“那你带我去见谁？”
归小姜也不理他，匀步上得西厢的屋前，屈起手指敲了敲门，朗声道：“主人，人到了。”
屋内有人道：“进来吧。”声音清远而淡泊，颇有岁月感。
归小姜将门推开，站在门边对蔺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蔺远脑子里晃过一句名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哈，此行倒是有意思地很！
屋子分两进，是个书房，书桌后面负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相貌端正而气质儒雅，面孔上是清和的笑容。
蔺远却是一脸惊讶，他启唇惊呼：“舅舅？！”
此人正是蔺远的亲舅舅归于善，唐城人士。
归于善似是压抑着激动，走上前几步握住外甥有力的双臂，“好远儿，如今真是长大成人了。”说话间，他的眼睛便渗出红血丝，“姐姐要是见了，定是欢喜得不得了。”
蔺远也几度哽咽，有些话不知从何说起，有些事也不知如何论之。
“舅舅，你跟归老伯是？”蔺远一顿，都是姓归，“难道归老伯是自家人？”
归于善笑着摇头，拉着他坐到依窗的两只官帽椅上，“归老爹是你外公的远房亲戚，当年受恩于你外公，你去青云山，当时我心急也是他主动请缨要去护你。”
蔺远瞠目结舌，那个一年可能都见不了两次的归老伯居然是从小保护自己的人，“舅舅，您是一直住在东汉城里？”
归于善叹道：“一年总来几次。”他关切地望着蔺远，“总盼着能见远儿几面，不过为顾你安全也作罢。”
蔺远反握住舅舅的右手，“舅舅，您是不是知道当年我父母……”
归于善拍拍他的手背，悲痛地道：“今日要你来，便是要告诉你此事。”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着蔺远，“远儿。我这些年一直在查，可奈我一介生意人，不必江湖中人，知之甚少。总算皇天后土待我不薄，年前，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告诉我，当年蔺家镖局之事多半是蔺知珣所为。”
“什么？不可能！”蔺远厉声打断。
归于善也点了点头，“我如你一般也断然不能相信。不过，这些年，你叔叔以蔺家双刀显赫江湖，所居无刃山庄也是天下名庄。”
蔺远笃定地道，“叔叔所习双刀，绝非蔺家绝学。”因为，双刀秘籍在他手中，而蔺家此秘籍是一脉单传，除了他亡故的父亲之外，这世上绝无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猜测乃是叔叔自创而成。”
“但是见过此刀法的人皆说与当年你父亲所使如出一辙。”归于善见他神色冷凝，缓了缓道，“远儿，我知你已经成人。对人对事，有自己的判断，舅舅只是将所知告诉你，是非对错皆有自己去判断。”
蔺远深知舅舅既然会让归老伯上青云山保护自己，便不会胡诌诬陷他人，事关他蔺家镖局惨案，他极为谨慎地道：“舅舅，我明晓您的用意。我一直未忘家仇，定有一天会查他水落石出，给九泉之下的父母一个交代。”
归于善欣慰地颔首，“远儿，近些年，青云门式微。你作何打算？”
蔺远倒不知江湖人如何评价青云门，问道：“江湖可有什么传言？”
“我并非江湖中人，所知甚少。不过是你师傅近年来年纪老去，都言青云门后继无人云云。”归于善道。
蔺远想到谢长卿，便道：“师傅已将青云剑传给我师兄，如何会后继无人。”
归于善点了点头，问道：“归老爹倒是与我说过你师兄谢长卿，说是个习武的人才。”
蔺远笑着道：“是的。”
归于善见他两眼放光，知道他是崇拜这个师兄的，便道：“远儿，我也不与你叙闲话。你且回去。若是有什么要让舅舅帮忙，你便告诉归老爹。他自会传达。”
蔺远收敛了神色，郑重其事地点头，“谢舅舅这些年照应，蔺远感激不尽。”
“我膝下无子，你既是我外甥，也算是大半个儿子。你爹娘早逝，我护你周全也是应当，你不必记挂在心。”归于善徐徐道来。
毕竟是这十年来，第一次看见至亲之人，蔺远心中久久激荡。舅舅告诉他的信息也让他陷入矛盾的境地。他跟着归小姜走到后门，门外马车方停稳妥，他跃上马车，朝归老伯感激一笑。
归老伯似未看见，扬鞭赶马。
此次下山归来，蔺远心里如沉千斤大石，夜里翻来覆去地未曾睡着。叔叔蔺知珣的面容在脑海里来来回回的过了百遍，他始终不能让自己去怀疑。
蔺远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盘腿运功，气运周天，脑中回荡心法口诀，才算凝神静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