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余寒犹在,东风细雨无端。
时人皆云,春入青云山,一世不归俗。故而,俗人道,入得青云门,半世已做仙人矣。
青云山望天崖上,春柳新绿、粉桃吐艳,淫雨霏霏中,一名青布短打装束的年轻人静默打坐。
另一名圆脸少年从小路攀上崖顶,见蔺远浑然不知人间事,皱眉轻呼:“三师兄,师傅跟大师兄回来了,你赶紧过去看看。”
蔺远将任督之气导入丹田,方才缓缓睁开眼,浓眉之下一双沉凝若潭的眼睛,他极为淡定地看着急吼吼的李瑾道:“都说那件事我给你们兜着,别担心了。”
李瑾要比蔺远年轻两三岁,顽性不改,前几日趁着师傅和大师兄出山办事,和几个师弟一起偷溜进武库,被看守武库的疯师叔给打了出去,这下肯定要被师傅责罚。按照往日,蔺远是这一帮混小子的头头,有什么鸡零狗碎的事情都是他带头,虽则此事他未参与,但疯师叔认定是他带的头,少不得要被牵连。
李瑾跟着蔺远往崖下去,疑惑地看着师兄背上衣衫居然都没湿,他好奇地问:“三师兄,刚才一直在这里吗?怎么衣服都是干的?”他一路从大殿里跑来,身上发上脸上可都是蒙蒙细雨。
蔺远有的没的嗯了一声,也未再说话。
青云门大殿之下,两百级台阶,蔺远行似如飞,后头的李瑾是远远跟不上的,他就看见师兄咻咻几下,人已经快进大殿。
大殿之中,掌门师尊青云子端坐上位。广额长眉的老人着一身灰色长衫,正慈爱地与心爱的弟子叙话。
蔺远的师兄师弟们都已经按辈分站定,均低首观心。
蔺远远远地站在入口处,抬眸望去,就看见心心念念之人如谪仙一般站在师傅旁边,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是略有笑意的双眸,只瞥见自己的身影,眼神之中的暖意便缓缓冷下去。他想起望天崖对面的峭壁上东风熏染的高岭之花,一样的美不胜收、而又遥不可及。
青云子见是蔺远到来,笑抚着长须,“蔺远,我听你师叔说,你带师弟擅自入武库,可是为何?”
肇事者们主动从十多个嫡传子弟中站出来,李瑾勉强入得大殿就听师傅如此问,慌忙站队。他辈分低,远远地看着师兄镇定地回答:“只是好奇罢了。”
青云子似是未有要责罚他们的意思,听见他如此回答,也无继续追究,只是点着头道:“说起来,你们这些师兄弟里,除了长卿,都还未碰兵器,好奇也是应当。罢了罢了。”
听见那两个字,蔺远毫不掩藏地望向他。
谢长卿一身月白长袍,与他们这些鲁莽、粗犷的师弟们全然不同。他手中持着青云门一脉单传的青云剑。人若此剑,孤冷傲霜。
“只是,你们师叔不乐意。”青云子武功修为自不必说,修身养性一道也已臻化境,又岂会因此小事责备爱徒,“他放了话给为师,说是要蔺远,你给他倒上一个月的恭桶。”
此话一出,殿上一十七位弟子皆哑然,沉默少许,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发出噗嗤一声,几个小弟子一个忍不住纷纷笑将起来。
往日蔺远可是在是兄弟中颇有威信,一来他为人乐善、二来他讲兄弟义气。这会子,饶是平日里极淡定的人,也忍不住红了脸。
蔺远又一次抬眼,愤懑不平地去看那人。却见那人眼眸之间也是带着丝丝笑意,他心头的委屈便全消去,只剩下全然的爱慕,只是遥遥看他一眼,得知他并非超然世外便是最快活的事。
青云门里,众所周知的高手是掌门人青云子,而世人最捉摸不透的人便是百位弟子见了都要绕路的疯疯癫癫的师叔木弦。
木弦自江湖游历归山,便向掌门师兄自请看守武库至今算来已有十七八年。
武库,望文生义即知为置兵器之地。一楼三层,第一层置刀,第二层为剑,第三层则是其他兵器。
武库兵器皆为青云门历代青云子搜罗而来,刀剑皆有由来,并非一般兵器。
木弦便住在第三层的角楼中,这就是为何李瑾一群人敢夜闯武库的缘由。他们以为木弦喝了酒便不省人事,谁知道刚踏进武库,还未见识宝刀宝剑便被木弦关门打狗。
此时,斜阳入山,倦鸟归巢。
蔺远从武库小门入内,径直从边角的楼梯往上,并未多看一眼陈列在案的兵器。行至三楼角楼门前,他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师叔?您在屋里吗?”
蔺远又叫了一声:“师叔?在吗?师傅让我给您倒恭桶来了。”
一般情况下,是无人知晓他身在何处的。
蔺远也不管其他,大声道:“师叔。我这一个月,每日早间和晚间来一趟给您倒恭桶。我知道您听得到。我可进去了。您屋子里要是有美人我可不管啊。”既无人回应,他自得其乐地哈哈一笑,长臂推门而入。
木弦的屋子陈设简单,一床一几,连把椅子都没有。床头真就挂着一幅美女画卷。
青云山上自然也是有人提过此事,不过能得入木弦屋子的人少之又少,故而大家都当此为笑话并不做真。
蔺远远远看了眼,眉眼不甚清晰,也不是什么芙蓉天香的容颜,他也没细想,便往床后头的地方走去。他瞧了眼盖得严严实实的恭桶,也不多想提起便撤出门来。
左脚方踏出门槛,一阵疾风便如刀削般往蔺远飞来,他手里拎着恭桶一个移步,稳稳避开掌风,眼尖地看见倒挂在角楼檐梁的木弦,他忙大声道:“师叔,我是蔺远,您不让我给您倒恭桶?”他拎高木桶给木弦看。
“啊呀呀,要死啊你这混小子!谁让你动我的东西!”木弦疯疯癫癫地从梁上蹿下来,左右手劈掌便朝蔺远打去,他粗布衣衫的腰间挂着一个锯嘴的酒葫芦,葫芦上挂着一条红布条。他整日介疯疯癫癫,披发摊衣,唯有这葫芦和红布条十几年如一日的光鲜。
蔺远本能就想拿手中的东西去挡,一想到手中是这污秽玩意儿,赶紧使起凌云步左闪右避,口中喊道:“师叔,我是蔺远。蔺远!你叫我来的!”
木弦难得遇到个练手的,可不管是谁,动起手来掌掌力重千金。
蔺远恨不能直接把手上的玩意儿扔这疯老头的脑门儿上,忍下焦躁,一手压住恭桶盖子拎着桶,他旋即避开后腰的一掌,慌忙从角楼往外跳。
木弦扬起灰白的眉毛站在楼上,剥开葫芦嘴,往喉间倒了一口酒,俯视楼下那个慌慌张张的年轻人,“你抢我东西!我告诉我师兄!”
“……”蔺远也知道木弦时好时坏的疯病,也不理他,幸好他也不再追来。
一路上,不少弟子看见蔺远拎着恭桶往后山去都忍着笑。
李瑾刚从饭堂出来就看见蔺远健步如飞的身影,他赶紧施展轻功赶上去,却始终相差一截,他大呼:“三师兄,你慢点儿。”见他顿下身形,他嘿嘿一笑,指着赤红的木桶,“你也不怕里边儿的东西泄出来。”
蔺远瞪他一眼,“你们干的好事儿。”
李瑾王后头看看,赶紧接过恭桶,凑近了闻也没啥奇怪的气味,他欣然拎在手中,“得多谢师兄,要不是师兄顶上,这会子我们不知道怎么被疯师叔折磨呢。”他念念有词地道。
经过一处偏院便是后山,两人耳中已能听见那哗哗水流的声音。
“不过奇了怪了,疯师叔居然让你去倒这个。”李瑾举了举手中的物什,“我看疯师叔是故意的。”
想起刚才那番来往,蔺远也不知他何意,只敲了敲李瑾的脑袋,“少来。这个月,每天一两酒。”
“啊!?!”李瑾摸着后脑勺惊呼,又嬉皮笑脸地道:“三师兄,习武之人要少喝酒。”
“嗯?”
李瑾被蔺远眼一横,心虚地点头,“行吧行吧,我今晚上就给你弄点儿去。”
青云山的弟子是不许酒的,但不代表,青云山无酒。日常下山的杂役多多少少会偷带些酒来,加上疯师叔木弦是时时拿着酒壶的,要弄点儿酒还真不算难事。
后山一条水流冲刷而成的溪涧,因此处水流湍急,故而做浣衣洗杂物之处。而恭桶这种最为污秽的东西则是在最下游的位置。
此时星月出生,山间寂静无声,唯有阵阵树木馨香。因白日下了些许小雨,此处坏境格外清雅幽静。
蔺远入得后山便看见一抹月白的影子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旁边便是飞流直下的水瀑。水流急,他又站得极近,仿若要随这白水一同倾泻。
蔺远捅了两下正准备帮他洗恭桶的李瑾,“师弟,你先回去吧。我自己来吧,否则明日师傅知道了,还得多罚一个月。”
李瑾想想也对,正巧还捉摸着先去找谁弄点儿小酒这事儿,便赶紧往前头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