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孙发生揹回来的白米分出来一半,让孙发生给赵会计家送去。居民的粮食定量虽然已经恢复,但供应的全是苞谷,甚至还掺杂四季豆等杂粮。吃上一顿白米饭成为一种奢求。孙发生到赵家的时候已是傍晚,那一家人正在围桌吃晚餐。赵会计是千里镇供销社派到公私合营来的,常年驾一副金丝边眼镜,与孙世昌经理处得十分友好,两家人往来较为密切。
孙发生敲开了门,提着那一小包米走进堂屋。
“是小发生嘛来,快来吃饭。”赵会计亲切地拍了拍孙发生的肩头。
“赵叔,我吃过了”孙发生,把米袋子递了过去。
“是白米啊小发生,你老伯从哪儿弄到的?”赵会计问。
“洪丰一个朋友送的,老伯一家一半,尝个鲜。”孙发生。
“是你去煤洞镇,回来时从洪丰揹回来的吧”赵会计。
“正好顺路,人家就送了。”孙发生。
“艳芳,给你发生哥倒茶。”赵会计吩咐二女儿。
赵家二女儿赵艳芳倒了杯茶递过来,不气地:“给,小发生”
赵夫人瞪了女儿一眼,:“没有礼貌连哥都不喊一声。”
“平常就是这么喊,也没听不对”赵艳芳嘟囔着。
“赵婶,没事的赵老二一向喊的就是小发生”孙发生。
“老三,你怎么不在大哥家多玩几天?”赵夫人问。
“老伯不让家里喂着猪呢”
“猪不是有何家大嫂帮忙喂么。”赵夫人。
“我知道原因,孙家大哥一定是嫌发生哥衣裳破烂,怕在学校丢他的脸。”赵艳芳心直口快。
“赵老二,你乱嚼什么舌根?”赵夫人在厨房大声喝止。
然而为时已晚,孙发生的脸腾地红了,自尊心已经受到了伤害。
“我错什么了?不都是事实么”赵艳芳噘了嘴。
“了就了”孙发生安慰二姑娘:“我猜也是那么回事。穿得烂又有什么?我、老伯和老四在县城照相馆照相,不仅衣服烂,胶鞋还破得露出了脚趾头。”
“你不怕人家笑话么?”赵二姑娘眨动着大眼睛天真地问。
“习惯就好了穿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出息长大了我自己会买好的穿”
“来吃瓜子”赵夫人端了盘还散着热气的炒瓜子进了屋。
“赵叔、赵婶,我该回家了”孙发生逃也似地匆匆出了赵家。夜风从衣裤的破洞处钻了进来,抚摸着他柔嫩的肌肤。不是老伯不给他买衣服,家里的布票全都给大哥结婚用了,没有布票,即使是孙经理,也没法为儿子弄一件体面的衣服。
堂屋中,孙发生手持针和线,粗针大线地缝补着衣服上的破洞。
似乎是哪个伟人的,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穿三年。
连的衣服上都有补丁,何况是区区孙发生?
肩头上一边一个由扁担磨出的破洞是露着肉的,那是使孙发生最没面子的地方。
他先用线把漏洞串起来,最果皱成了一团,比漏肉的时候好看不了多少。
他折掉那些线,在父亲的旧衣服中找了件颜色相近且不会再穿的,撕下一大块布来,比划着要缝补到两边肩头的破洞上。
第一次好歹是补上了,但补巴是歪斜的,针脚也是歪斜的,整个衣服是皱巴巴的,瞧着很不顺眼。
孙发生拆掉那补巴,决心重来。他这次仔细些了,慢慢地绗边,垫脚,一针针细密地缝合,活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婆。
“扑兹”一声,旁边有人轻轻地笑了,孙发生扭头看时,是何秀蓉。小姑娘穿了件碎花布的衬衣,肩头处也打了个补丁。但那补丁补得十分艺术,弥合处隐在那些碎花中,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一个旧书包揹在身后,也是碎布拼成的。
“蓉儿,快上学去,别迟到了”孙发生老气横秋地,一副老辈子的派头。
“人家不会迟到的,你一天不分早晚只晓得往赵家跑,关心人家什么了?”何秀蓉很委屈。
“我那是有事嘛大哥让我去伺候大嫂坐月子,我一个男娃儿怎么成?赵叔叔让赵二姑娘去帮忙,不省了我许多事么?”孙发生解释。
“为什么要赵二姑娘陪你去?我不能陪你去么?”何秀蓉问。
“你去?书不读了么?上学去”孙发生严厉地。
“娘让你舀衣服给她补。”何秀蓉眼里流下泪来,垂头丧气地上学去了。
孙发生继续补他的衣服,却怎么也弄不像样,只得舀着衣服和旧布去了何家小院。
“三弟,你那天穿回来的衣服不是有七成新么?怎么不穿了?”何大嫂问。
“老伯不让穿都送给盛狗儿了。”孙发生也觉得很委屈。
“为什么?”何大嫂不解地问。
“他穿别人施舍的没志气”
“老伯自有他的道理来,我给三弟补好它。”何大嫂在院子中的矮凳上坐下来,开始比划剪裁,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她把那一大块旧布整个儿用在衣服的肩背处,沿原来的缝纫线补了上去,似乎这件衣服的结构原本就是这样子的,比一边打一个补丁耐看多了。她还剪了几小块碎布,精心地补缀两只衣袋上的破洞。阳光照在她丰满的面容上,像极了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而且比画中人更美,更富有母性的魅力,孙发生几乎看得呆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孙发生那件曾经在不少诚让他丢人现眼的破衣服竟然面貌一新,何大嫂的一双巧手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笑了笑:“过来,穿上试试”
孙发生走到何大嫂面前,伸开双手穿上了她提在手中的衣服。她仔细地为他扣上扣子,把他推开两步,端详了一会儿,:“还行可惜是旧布,穿不了多久。”
孙发生扑到何大嫂怀里,哽咽着:“大嫂,你和我娘一样好”
“三弟,你娘又聪明,手又巧,大嫂连她老人家一个手指头也比不上。”何大嫂紧紧地搂住孙发生,深情地:“要是你娘还在就好了,你决不会吃那么多的苦,小时候她最疼你。”
“是么?”孙发生仰了脸问,眼角上挂了颗大大的泪珠。
“当然大嫂骗你干什么你娘夸你生下来就似乎懂事,很少哭闹。还你长相憨厚,一辈子会福笀双全。连我们都抢着抱你,我身上总是让你屙尿淋湿,你娘还总笑我。”何大嫂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脸上的表情既有辛酸和苦涩,也有幸福和甜蜜。
“妈小铁蛋在屋里哭呢”何秀蓉站在院门口,已经听到了草屋中传出的哭声。
何大嫂轻轻地推开怀中的孙发生,沉思着走进屋中,似乎仍然沉浸在往事里。
孙发生却仍然楞在院子里,心里头的那一丝温馨还在久久地萦回。我娘原来是极爱我的。我的确是曾经有过母爱的。那么,我是在十岁半失去母亲时失去了这一切的。一连串泪珠从孙发生的双颊上滚落到地面,尤如一串断了线的珠子。
“三叔,你怎么哭了”何秀蓉一边喊一边向他跑来。
孙发生不等何秀蓉跑近,扭头冲出了何家小院,一口气跑回了家中。他点亮了煤油灯,俯在三屉桌上,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的照片,心里头突然之间痛如刀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