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业之前，我打电话到金龙找玲姐。
“你好金龙。请问找谁？”那熟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竟然是康。
“怎么是你在上白班？”因为惊诧，我笑的很勉强。
“不希望听见我的声音吗？”康的声音有点苦涩，强作欢笑。
“当然不是。”我急忙纠正，“我只是有点意外而已，你不是一直上夜班的吗？”其实，我是真的很不好意思见他，因为我辜负了他的期盼。
“玲姐回家休产假了，所以我也要上白班。”他的声音有点激动。“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是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和语气来跟他讲话。“你家里还好吧。”
“还好。我真的没想到我才回家一个多月就发生了那么多事。”康很感慨，不过为了避开我所敏感的事件，马上调转话题，“你现在在南方吗？在哪里工作？”
他总是那么体贴，能先一步避免所有叫人为难的话题。
“在新都做服务员。”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我还在酒店里面工作。他会怎么看我呢？于是我补了一句:“不过我马上就要走了。”
“为什么？”康大吃一惊，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酒店要装修两个月时间，我还没想好到哪里去呢？”我笑一笑，“慢慢找吧！总会有适合我的工作。”
“这样啊！”他好像吁了一口气，试探着:“你有没有想过进工厂？”
“有啊，我就怕自己什么技术都不懂，工厂都不要我。”我笑了。
“什么技术都是学会的，不懂就学呗！”
“可是招工启事都要熟练工人哦。”我有点茫然了，难道我这辈子就只能伺候人吗？
“不着急，慢慢找。总会有愿意培训新工人的。”
对话陷入了沉默，我觉得很尴尬。
我们的一生，也许不会再有交集了，也不应该有。我真的觉得愧对他的关心。
“你是不是找玲姐有事呢？”肯定也能理解我的顾虑，康主动打破了沉默，再次调整谈话方向。
“噢，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找她聊天而已。”我觉得自己的很不妥当。会不会叫他以为我是故意躲着他呢！急忙加了一句：“也是想问她一下，能不能帮我再找份合适的工作。”
“这样啊！”康想了一下，:“对了，她好像给你留了一张纸条，要是你找她的时候就给你。我来找找看。”话筒里传来笔落在桌子上的声音。
“找到啦！”康:“是八个字:深谷幽兰，不宜繁华。”
我把这句话写在纸上，大概这就是他对我做的最后的指引吧！
这句话坚定了我去工厂的决心。
我给香港的吴志明写了一封信，了我愿意进厂的决定。
起来我和吴志明还是在金龙大酒店认识的。
那年清明节，五楼来了一群香港客人，其中一位老妈妈找到我，了一大堆叽里咕噜的话我也听不懂，我的普通话是相当标准的，可是她也听不懂。无可奈何之下，她把我拉到卫生间，当着大家的面，用手比了一个擦屁股的姿势，我实在忍禁不禁，笑了，马上拿来一卷卫生纸。在场的人都笑了，我觉得香港人真有意思，竟然听不懂普通话。
后来，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到服务台来跟我聊天。
因为语言不通我们就用笔写。可是他写出来的都是繁体字。
还好我从前对书法感兴趣，曾经研究过一些繁体字的写法。
我们尽量用最简单的几个字来表述各自的意思，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吴志明。好熟悉，我记得越南领袖好像叫胡志明。”我跟他开玩笑。
他了解到我是高中生，很诚恳的写道：“你应该去工厂。”
“在这里，太浪费了。”他惋惜的写道：“这里不适合你。”
“南方都一样吧？”我写道：“工厂里歧视外地人。”
刚来的时候，我曾经坚持到工厂试一试，结果，虽然有阿华的介绍，我们依然享受到外地人加班，本地人不加班的待遇，并且工资低于本地人，只有50元，伙食也不一样。一气之下，干了半天，我们就走了。
吴志明在纸上很认真的写下几个字：“深圳不一样。”
“如果你想到深圳，给我写信。”吴志明留下联络地址。
我们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一面之缘，我们成了朋友。
吴志明给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虽然他长得不帅，人又年轻，却有一种温和儒雅的气度。眼神干净，笑容温暖。跟本地人那种或狠戾或迷惘或猥琐或色情的眼神完全不同。看得出他是一个有思想修养、有理想追求的人。
后来的书信往还证明了我的判断。吴志明是政府公务员。他告诉我那时候香港还是英与粤语一统天下。九七回归之后才慢慢要求公务员学习普通话。
知道我愿意进工厂，吴志明非常开心，马上给我地址，介绍我进深圳他朋友冯丽卿的服装厂。
雪玲自然反对，她：“仅仅一面之缘，现在又是别人的厂子，你觉得放心吗？”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自己跑到金龙附近的街道找一个代理点，以业务为名办理了边防证。也许这就是中国假证之鼻祖。
那些事先盖好公章的边防证我怎么看都像假的，然而却实实在在是真的。二十年后，南方出现大量出生证明外流事件，实在是必然现象啊。
深圳果然是大都市，连街道都是四车道的，绿化搞得非常到位，市区的荔枝园不知道面积有多大。后来才知道，想要买衣服还得坐公交车转好几次。
我凭着车站门前买到的地图坐公交找到了藏身在闹市区四楼的亿利服装厂。是一层租赁楼，冯丽卿管理着整个厂子的运作，她父亲才是老板。
当天晚上，吴志明亲自过关来为我接风。冯丽卿非常热情的找了一个高档餐厅招待我，因为语言不通，她还充当了我们的翻译着，这叫我很不安。我是来做她员工的人，用时髦的话就是受宠若惊。
第二天冯丽卿又亲自陪我逛深圳的自由商场，为我买了一套衣裳。跟从前工作环境里所受待遇真是天壤之别，我终于明白，像那台胞所言，金龙的现象也只是个别现象而已。
公司里的员工都称呼冯丽卿为冯姐，我这才确定深圳果然不同于前面的特区，因为在金龙酒店外面，称呼别人姐，等同于骂她是妓女。
凭着吴志明的关系，我直接做了仓管，这令我很惶惑。第一次接触这个行业，从看单到辅料，我是一窍不通。冯姐笑着对我：“没关系，我会帮你！”
吴志明隔三差五会给我打电话询问我过得好不好？一开始，他的关心是我最大的安慰，后来却成了我的心病。
我敏感的发现冯丽卿在三人电话中给我做翻译时的不耐烦，我感觉到自己处境不妙。
因为无聊，也为了减少语言交流的不便，我买了一本港产万年历，里面有四体千字的书法欣赏。纯繁体字的版式，更有利于我自己写出纯正的繁体版书信。
没想到万年历里面还有好多种算命方法，在香港，测字测风水是很盛行的事，我第一次接触到这些纯正的国粹，不免好奇，把里面的诸葛神数研究了无数遍。权当排忧解闷的玩意儿。
公司地方紧张，一间七米长三米宽的房间，隔成三份，我和报关会计月住在外面两米宽的狭窄隔间里；里面就是冯丽卿的房间，稍微宽阔一点，多了简单的桌椅柜子，不过被有巧思到底女主人整理的很清爽。一个大得出奇的鱼缸里放满了比翼双飞的各色纸鹤，离一千只大概也少不了多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