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2年,夏
他坐在马背上,盾牌反射着阳光,刺得人一时睁不开眼,马的面甲上刻着鲜艳的花纹,我知道那代表一个家族传承的荣誉。头盔拴在马鞍前,使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样貌,英挺而高贵,但表情有些冷漠,和他本应象征热情的火红色头发稍微有些不相称。
骑士转过头,视线穿过喧闹的人群射向我站的地方时,蕾琪――我的小猴子不安的钻进我的外套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朝这边看,欢迎的人潮实在够庞大了,四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声音。然而,他却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在人群中搜索着目标,然后,我感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时我平静的心湖仿佛突然掀起一股波澜,他给我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我似是在哪里见过他,可却无法想起来。
游行的队伍络绎不绝的的驶入城,一些演艺班子早就搭起舞台活跃气氛,小丑徘徊在人群中吸引大家的注意,耍熊的人牵着摇摇摆摆的狗熊不时高呼着。不知从哪儿跑来一群穿着鲜艳的女人,她们在人群中推搡着,一边叽叽喳喳的指着行进的士兵,我知道她们是听说了消息来这儿做生意的。
我本想逛逛市集再回去,可被女仆人坚定不移的拉回了家,因为我们必须去里奇蒙德城堡见它的女主人――巴蒂大公的女儿伊莎-克莱恩斯,在一个月后举行的婚礼上新娘将穿着我所缝制的结婚礼服走进教堂。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到很紧张,因为我只会一丁点的缝纫技巧,从没设计过一整套的礼服,但女大公坚持要找女裁缝入城堡,再加上克洛维觉得我该去那种地方才能交好运,于是我只有啼笑皆非的服从他们的安排。
临走时克洛维把许多他的心腹拟出的画稿交给我,还有各种制作结婚礼服的绸布装了满满一车,他还嘱咐我要借这个机会多接触城堡里的人,我感到很好笑,他在这事上很天真,似乎我只要到了那里就可以找到一个有钱有势的丈夫。
马车载着我和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离开家,朝耸立在山上的城池而去,在山腰上我仍然看到城市里一派热闹的景象。
里奇蒙德城堡非常壮观,腹地险要,易受难攻,据说它是诺里郡内最大的城堡。虽然如此,桥门却很窄,当马车通过踏板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有些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会翻入壕沟里。
稍晚我见到了伊莎-克莱恩斯,她和我差不多大,有一头黑亮的直发和一双精锐的眼睛,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又高又壮的女人,令我惊讶的是那个女仆人穿戴打扮竟像个男人,她还袒露出胳膊,强壮的肌肉证实了她是个女力士。
“这就是我需要的女裁缝?”年轻的女城主抱住双臂,以审视的目光端详我。
我觉得她行走和说话的方式都像个孩子,虽然她极力做出威严的姿态。
“你是克洛维的女儿?”她问我?
我点点头,她绕着我转了一圈,忽然抓住我的发辫,对她的仆人大声嚷着:“玛吉,你觉得这像真的吗?”
那个女力士嗓门粗重的回答:“管她是不是真的,我们只要她作出像样的衣服,伊莎!”
伊莎表示同意,她让玛吉出去,然后她对我说:“你看起来可不大,女裁缝!”
“你看起来也一样。”我接着回答。
她瞪大了眼睛,“我已经十六岁了,而且即将有一个丈夫!”提到自己的婚姻,伊莎却表现出一幅非常烦躁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阿黛尔,阿黛尔-克洛维。”我平静的回答,我仍有种这名字好像不属于我的奇怪感觉。
“我听说克洛维有个傻女儿,那说的是你吗?”她以一幅挑衅的姿态望着我,似乎急于摧毁我的冷静自持。
我耸耸肩,“我并不傻,我们是不是该看看你喜欢哪种颜色?”
她并不急着步入正题,我觉得她对我的兴趣超过自己的结婚礼服,她说:“那太好了,我不喜欢蠢头蠢脑的女人,这里从不养这类白痴!”她蹦蹦跳跳的跑到窗前往下望,自言自语地说:“好家伙,他带了那么多人来,想要把我们全都镇压住吗?”
她转过身冲着我挥手,“过来,女裁缝,到这儿来看看!”我依她的意思走过去,然后看到中午入城的军队已驶入城堡外墙,他们分成了两拨,有一部分在城市和乡村周围驻扎,剩下的则进入城堡要塞。我看着那些骑士从马背上跳下来,把自己的马匹交给随行的侍从,在那其中要看到他并不困难,他那头红发非常引人注目,而且从他发号施令的样子可以看出他是这个队伍的统帅。
我的耳边响起伊莎充满兴趣的问话:“你认识他吗?”她伸手指着那个红头发的贵族骑士,我立刻退回来,“不,”我说:“我不认识他,不过中午我曾短暂的观看入城仪式……”
“他们受到热烈的欢迎,对吗?”伊莎扬起细薄的眉毛,似乎是很满意的说,我从她的话中仿佛闻到阴谋的味道,她似乎在打什么注意。
然后我们回到室内,她说她必须考考我以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首先她出了个算术题,我很快得出答案,她便抛弃了这类简单的问题,开始刁难我。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了她一长列关于养马、酿酒、布置宴会方面的细节艺术,她不可思议的瞪着我,不时踱来踱去沉思着,毫无疑问她很想扳倒我,可她却没有使用那个最快捷的方式――用她的地位,而是努力进行思想言语上的交锋,这让我开始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儿。
后来,她似是抓住一个便利,开始提问我一些她认为我根本不可能会的事,诸如行猎、驯鹰、防守和进攻要塞之类的只有贵族继承人才能学到的知识,当我再次回答出来,她看起来大受打击。
“这怎么可能?女裁缝?”
我笑了笑,“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现在该轮到我了!”
“什么?”
“你不喜欢找一个傻瓜做裁缝,而我也不想要一个不够聪明的雇主!”我简明扼要的告诉她,我并不是她的农奴,因此她若想得到我的服务就必须尊重我的选择权。
在她来不及反对前我就提出了我的问题,一共有十个,绕开她所专长的领域,涉及文学、艺术、语言、思辨、逻辑、天文、数学……我一口气讲完所有问题,伊莎-克莱恩斯看起来就要晕过去了。
她蹲在地上又画又写,拼命想着答案,而我则悠闲的打开我的工作铺,一样样审视带来的材料和画稿。尽管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做裁缝的料,我也只能给蕾琪做一件像样的小衣服,但克洛维还是信任的将他的秘诀交给我,那些画稿非常漂亮,我想其中不乏女王才能穿戴的珍贵样式。
我打开每一只箱子,挑出我认为最匹配伊莎的颜色,蕾琪从我的袖子里钻出来,爬到盖子上,伊莎立刻嚷道:“那是什么?一只猴子!”
“是我的伙伴。”我把蕾琪抱过来给她介绍,当她看到猴子所穿的衣服不禁吃了一惊,“居然有一只猴子在我的城堡里穿着裙子!”
“你喜欢这种样式吗?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我指着袖口说:“白色蕾丝滚边,很适合你的黑头发。”
“我怎么能跟猴子穿一样的!”她气得直跺脚,蕾琪则受到侮辱式的发出尖叫声。
我不慌不忙的抱住蕾琪,掀起它的小群塔,“这里还有一个小窍门――”我指着裤腰间的暗扣说:“瞧,两翼可以解开,拿到上面做斗篷,里面则是便裤,只要稍微一改装就成了,这样行动起来很方便吧?”
伊莎瞪着大眼看我解说,脸上的表情逐渐转换为欣喜,“噢……我想我喜欢这东西……”
我满意的笑了,因为她正像猴子一样好动,所以理所当然会喜欢上这种设计。
“好吧,我会为你也做一套这样的旅行装,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结婚礼服……”我说到这儿,伊莎好似才醒悟过来,她离开正在观赏的衣箱,说:“我们不需要这么早讨论这个,离婚礼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
“可我得事先决定许多事,你的尺寸、衣服的用料、款式、搭配什么样的宝石……不快点进行恐怕来不及。”关键是我需要预留出失败的时间,我很可能尝试多次而毫无进展,但我不能将自己毫无经验的事告诉伊莎,那会毁掉克洛维的商业信誉。
可伊莎根本不听我的,她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会派帮手给你的,你不必着急,现在你得跟我一起出席晚宴,我们得欢迎那些远道而来的人。”
我叹了口气,只能服从她,她叫来仆人把我的日用品和几个盛衣料和工具的箱子抬到我即将入住的房间,然后我跟着她走下楼。途中那个叫玛吉的女力士加入我们,伊莎向我介绍,玛吉是个女骑士,我感到不可思议,我从没听过女人可被封为骑士的。
“你没听过克莱恩斯家族向来是女人主宰一切吗?她是我母亲巴蒂大公册封的骑士,在就是我们诺里郡最高领主制定的法律,我们的女人比男人能干多了。”她狂妄的说。
在走道上我不时看到来往的仆佣,那些女仆虽然穿着裙子,可体态看起来非常健壮有力,她们跟伊莎行礼时十分尊敬,但同她说话的方式则又像地位相等的朋友,我看得出来这儿的女人都彼此相处的异常和善,我暗自猜测这是由于她们中并没有容貌特别出色的,否则女人聚在一起常发生的那些小纠纷足以叫每个人看上去心怀鬼胎。
晚宴是招待那些伊莎未婚夫的骑士们,他们个个都非常能吃,我看着一盘盘装着整只羊、猪、鹅、牛腿的菜肴端上去,大厅里瞬时变得吵杂不已,音乐、狗吠声、嘈杂的谈笑和咀嚼食物的声音乱七八糟的交织成一片,不一会儿地板上就堆满了骨头,变得一片狼藉。
伊莎一直坐在首位和她的心腹在一起,她们旁边则坐着稍早时看到的那个红发骑士,我听说他是沃顿伯爵的副官德韦恩男爵,我一直从厨房朝着大厅的门口看着他,他看起来话不多,我总觉得他该是我认识的一个人,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每当我有这种感觉就会变得很沮丧,仿佛失落了什么,却无法改变这种令人灰心的状态,这股无形的折磨经常打消我的热情,让我什么都不想干。
我在城堡度过了四天,原本的计划一点都没展开,伊莎绝口不提准备婚礼的事,她要我陪他们一起打猎,德韦恩男爵也跟着,我发觉她对这个男人倒是充满了兴趣,德韦恩在场的时候伊莎就注意不到其他任何事,包括她的心腹玛吉。
我想我有些明白这种事,伊莎自我决策惯了,无法忍受政策性的婚姻,德韦恩男爵大概是她比较喜欢的类型,所以她才每天都让他跟在身边。
至于这个长相不错的男爵,他对什么都不太热络,似乎天生缺少一种自然的性情,可又不是潦草的应付眼前的事,他对狩猎非常精通,箭法十分精准,每当他瞄准猎物的时候,我都不自觉被那股认真的眼神吸引住。
有一次我骑的母马被一匹忽然发了情的公马追赶,我就跑到了队列前面,而我总是习惯跟在最后面的。伊莎见到我,就对德韦恩男爵说:“瞧,我聪明伶俐的女裁缝来了,她对什么都很在行,我想让她表演一下!”她说着把自己的弓箭递给我,附带一个狡猾的眼神,我知道她又想考验我了。
德韦恩男爵以一种略带沉思的眼神看着我,我头一次离他这么近距离,那股熟悉的感觉又冒出来了,直令我胸膛闷塞。我接过武器,等到猎狗将野兔从灌木丛里追赶出来,我熟练的搭弓上箭,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可就在我瞄准猎物的时候,忽然眼前一花,许多的场景如激流般涌进我的视野,耳畔仿佛充塞着战争的号角、武器的碰撞和杀伐的声音……
我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幸亏德韦恩及时伸出手托住我,他的肢体与我接触时带来股更加致命的气息,我忽然感到很痛苦,他那灰色的瞳孔深处似乎藏着挣扎,是我的挣扎,我仿佛透过他而看到自己的灵魂,像中了邪一样。
那天我被送回来时,脑袋一片空白,伊莎在晚饭前探望了我,从她略含愧疚的神态可以看出她为我的事而感到自责,虽然那不是她的错。
第二天我康复许多,当我走出房间,在庭院里散步时,有一个身影怀着明显的目的向我靠近。我转过头,看到德韦恩朝我走过来,于是我连忙行了个礼,四下一望,居然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