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洞镇。山半腰的树林中,三座新坟各相距两米多远,整齐排列。
山风呜咽,林涛低泣,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中,何大哥和他的两个工友长眠不醒了。
何大嫂和三岁半的儿子铁蛋跪在中间那座坟前,泪流满面地焚烧着纸钱。从何大哥入土开始,何大嫂就没有离开这座坟。两天两夜,任夜鸟惊嚎,野兽奔逐,蛇虫乱蹿,寒风肆虐,她就那么跪着。儿子倦了,她把他抱入怀中,儿子饿了渴了,需上送得有饮水干粮。另外两家的亲属都住在镇政府的小招待所,和领导们谈着条件。何大嫂不,人家给了她三十元钱,三十斤粮票,三丈布票的补偿,结算了何大哥十五元钱的工钱,她便认为双方两清了。
“大哥,我不能不回家了你留下的三个孩子,我一定帮你抚养成人,承接何家香火。你在阴间多多保佑他们吧把你扔在荒山野岭,我心痛得要命,可我没有本事把你带回家呜呜你用命换来的钱,每一分我都会用在娃娃身上,希望他们将来能有出息,迁你回家”眼泪仍然从她红肿的双目中滚落下来,滴在逐渐熄灭的火堆上。
何大嫂艰难地站了起来,僵硬的膝关节差点让她倒下地去。她扶住了一棵树干,绝望的眼神舍不得离开“何向高之墓”五个大字,一步一回首,她终于背着儿子走下山来。她低着头穿过镇街,买了两个热包子给儿子充饥,自己仍然空着肚子走出街口,走上了石板山路。
一个年轻人却在路边等着她,那是镇里的秘书。他拦孜大嫂,:“大嫂你不肯麻烦政府,领导们都很感动。决定再补助你二十元钱千里镇生活不下去,可以迁到煤洞镇来,既守着老何,又可以在食堂干活,挣钱抚养孝。我自己给你买了些吃的,路上吃一点”他递过几张钞票和一个油腻的纸包,一脸诚挚之色。
何大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好人你们都是好人老天保佑你们”她仔细地揣好钱,把装食物的纸包放入提篮,弯腰鞠了个躬,转身继续走路。她只在路边喝了些山泉,仍然空着肚子赶路。她以为自己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了。丈夫既然离她而去,快三十岁的她等于被抽去了灵魂和脊梁,当然形同一具行尸走肉。
路过县城,何大嫂的脚步便沉重起来了。出了东门,她已经迈不动脚步了,只得在一家茶水摊旁停了下来,买了两碗热茶,让儿子和自己喝着,吃了纸包里的干粮。一截煮熟的蹄膀她当然舍不得吃。觉得有些力气了,又背着儿子,提着竹篮爬上了东山。
傍晚,何大嫂终于走回了千里镇。小院里没有人,她推开屋门,被屋里的哀伤气息惊呆了迎门的土墙上,红纸白底贴了一个神龛,一长条木板算是祭台。一小块木头做成的灵牌上写着:“何父向高之灵位”祭台上插着香烛,摆了几碟祭品。屋子里香烟袅袅,气氛肃穆。
何秀蓉、何铁牛、孙发生三人正跪在灵前,往火盆里烧纸钱。矮桌上已经做好的饭菜,虽然有鱼有肉,还冒着热气,却没有人动。
何大嫂紧走几步,和屋里的三个孩子搂抱在一起,终于大放悲声,哭得几乎肝肠寸断。
孙发生首先止住悲伤,把何大嫂扶坐在板凳上,:“大嫂,你的眼睛是哭肿了的,再哭下去,哭瞎了可就不好办了蓉儿,劝你娘别再哭了”
何秀蓉:“娘别哭了三叔伤没好,这几天却一直陪着我们。灵台也是孙爷爷与三叔布置的。没有他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孙发生:“铁牛,打水给你妈洗脸要哭,吃了饭大家继续。”
何大嫂只得收了眼泪,洗了脸,坐到了饭桌边。一家人开始吃饭。大家都饿了,吃得十分香甜。只有何大嫂端了饭碗在发楞,眼睛死盯着丈夫的牌位,不知道在想什么。
孙发生:“我知道大嫂这些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可是你得记住,你还有三个儿女不能没有你吃饭吧哪怕等于嚼河沙,你都得吃完这碗饭”
何大嫂终于叹了口气,把女儿挟在碗中的菜和饭一口口塞进嘴中,无滋无味地咽了下去。放下碗,她便觉得全身都没有力气了,歪倒在何秀蓉身上。
孙发生吃了一惊,“快把你娘扶到床上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就连不懂事的小铁蛋也一声不吭,眼睛不停地在何秀蓉、何铁牛、孙发生身上打转。何秀蓉心痛地抱起弟弟,泪水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孙发生没有再劝何秀蓉。丧父之痛,痛彻心扉他自己可是有过少小丧母的感受的。他默默地把锅碗瓢盆收洗干净,加了些煤在炉子中,才重新坐了下来。他只能做多少算多少了,明天,《青山颂》正式开始排练,作为男主角、编剧,不定还是导演,他必须按时参加。赵二姑娘带来了侯书记的指示:就算站不了多长时间,孙发生也必须参加排练坐着哪怕躺着,排练都不能耽误这是政治任务必须坚决完成
孙发生也想多陪陪何大嫂一家,但公家的事毕竟是大事,他当然不能因私废公就算是今天
晚上,他也必须睡上一觉。否则明天排练时总是打瞌睡,他怎么给公社领导们解释?
煤油灯的光线仍然不足以照亮房间。屋子里大部份地方便是昏暗的。小铁蛋在姐姐怀中睡熟了,何秀蓉便把他抱上了床,拉了烂棉絮给弟弟盖着。不一会儿,何铁牛也坐不住了,解了手回来就上床睡觉。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何秀蓉和孙发生静静地坐着。何秀蓉把头埋进孙发生怀中,伸手抱住了他。两人彼此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陷入久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何秀蓉方才松开孙发生,指了指漆黑一团,无声无息的里屋,附在他耳边轻轻地:“三叔,你去瞧瞧我娘怎么样了,行不”
孙发生也附耳:“蓉儿,你呢”
何秀蓉抱着孙发生的脸颊亲了亲:“我也睏了和弟弟们睡觉。你把灯提进去吧”
孙发生也一直担心着何大嫂,点点头,提着煤油灯进了里屋。
何大嫂合衣躺在床上,脸上仍然是一副悲戚的神色,似乎已经睡熟了。孙发生把灯挂在钉子上,轻轻地坐在床边,不愿意惊动她,眼睛却一直盯在她的脸上。
外屋,何秀蓉爬到了弟弟们的床上,睡到靠里屋的板壁边,留神听着里屋的动静。然而过了很久,都没有一点声音传来。她实在太疲倦,也睡着了。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正在孙发生感到坐得腰酸背痛时,何大嫂睁开了眼睛。
看见孙发生一脸关切的神色,想起他的伤病并没有康复,何大嫂慌忙坐了起来,靠在墙壁上,一把把孙发生抱入怀中,让他靠着自己休息,她自己却又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也许是煤油燃完了,灯光突然熄灭。孙发生撑起身子,想去给煤油灯加油。何大嫂却又抱住了他,轻轻地:“由它熄吧点亮了,看着的全都是伤心的事。”
孙发生没有话,他伸手抱孜大嫂,把头埋进她的胸脯里,又感受到了母爱的气息,满足得闭上了眼睛。低声:“大嫂,一切都会过去的悲痛、痛不欲生哀伤、伤心欲绝最后都会成为不堪回首的记忆。日子一样要过,人总要活下去你知道你对儿女,对我有多重要吗就象现在,我就象躺在娘的怀里一样,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感激”
何大嫂抚摸着孙发生的头,呐呐地:“你大哥对我们这个家同样重要,还不是走就走了”
“那不一样大哥是在履行做父亲的职责他死得壮烈之极换了是我也是一样”
“好吧大嫂听三弟的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对这才是个好母亲我也可以干活挣钱了,会帮你抚养孩子长大”
“那怎么行?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呢?大嫂怎么能连累你”
“现在你象我娘,我也没有成人。再长两岁,我就可以娶了你,照顾你和孩子。”
何大嫂吃了一惊:“不行不行你开什么玩笑你不怕人家笑死了么?”
“爱笑不笑没有你一口一口省给我吃,我早饿死了命是你给的,一生一世都要跟着你”
“三弟你好傻”何大嫂紧紧抱住孙发生,又流出了泪水。
“不是答应不哭了么?”孙发生仰起头来,伸出手去,擦掉了何大嫂脸上的泪水。
“三弟,你睡会儿吧你补没好呢?”
“行大嫂抱着我睡吧只当抱的是你儿子。”
何大嫂叹口气,抱着孙发山躺了下去。两人都疲劳已极,相拥着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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