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晨雾尚未散尽,槐树下书声已起。孩子们盘膝而坐,电子课本摊在膝上,屏幕柔和如纸。那年轻人站在中央,袖口磨得发白,却整洁如新。他没有用投影,也没有调出全息讲义,只是将书页一页页翻开,仿佛怕惊扰了文字间的呼吸。
“你们知道,《苟经》最初不是写出来的。”他声音不高,却穿透薄雾,“它是被活出来的。”
阿禾如今已是这所学堂的主讲人。十年前种下的望春林已亭亭如盖,枝叶交错间漏下斑驳光影,落在少年们的肩头。他的左臂依旧戴着麻布护腕,铜铃模型换成了真正的古铃残片??据说是从初庐废墟中挖出的最后一枚。每逢风动,它便轻响一声,不似警示,倒像回应。
今日听课的孩子比往常多了一倍。不只是本村少年,还有来自外域的游学者、断代家族的遗孤、甚至几位穿着黑袍的“正典司”旧吏之后。他们不再佩徽,只背行囊,千里跋涉而来,只为亲耳听一堂“真课”。
阿禾看着这些面孔,忽然想起自己初来那日:浑身泥污,眼神空洞,连哭都忘了怎么哭。
“三年前,火星第三区爆发‘记忆剥离症’。”他缓缓开口,目光扫过众人,“殖民地七成居民出现认知退化,分不清昨日与今朝,记不得亲人姓名。政府启动应急协议,封锁区域,准备实施意识重置。”
他顿了顿,指尖轻抚书页边缘。
“但就在执行前夜,一个盲童打开了她父亲留下的老式录音机。里面没有音乐,没有指令,只有一段沙哑的诵读声:
> ‘吾身虽弱,志不可折。
> 风可折枝,难折其根。’
“那声音太旧了,像是从地球最古老的磁带里翻出来的。可当它响起时,整个避难所的灯光突然闪烁,同步亮起又熄灭,节奏竟与心跳一致。随后,三百多名患者在同一瞬间睁开了眼。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开始背诵。”
教室里一片寂静。有个小女孩悄悄攥紧了胸前的灯形挂饰??那是母亲临行前留给她的遗物,说是“能听见声音”。
“后来调查发现,那段音频并非人为录制。”阿禾低声道,“而是由避难所内部监控系统的背景噪音自动重组而成。就像……某种沉睡的程序,在绝境中自行激活了。”
有人颤声问:“是谁做的?”
“不知道。”阿禾摇头,“但我们查到了原始数据流的起点??一颗报废的人造卫星,编号X-742,二十年前因能源耗尽退役,漂浮在木星轨道之外。可就在发病当晚,它的太阳能板突然接收到了一次本不该存在的日照反射,持续时间仅秒。就在这刹那,它向火星发送了一串加密信号,解码后正是《苟经?守心篇》全文。”
全场屏息。
“科学家称这是‘量子纠缠态信息回传’,哲学家说是‘文明集体潜意识共振’,而我更愿意相信另一种说法??”
他抬起手,轻轻摇了摇腰间的铜铃。
“是他在提醒我们:**别忘了怎么活着。**”
话音落下,窗外忽有蜂鸟掠过,羽翼划破空气,发出细微嗡鸣。那声音竟与铃响频率完全一致,仿佛天地间某根看不见的弦被同时拨动。
孩子们面面相觑,却又莫名安心。
阿禾继续道:“所以今天我们要学的最后一章,并非传授知识,而是完成一场仪式。每个人都要回答一个问题:**
**如果你注定失败,还要不要坚持?**”
无人举手。
半晌,后排一个瘦小的女孩站了起来。她脸上有烧伤疤痕,右手指节扭曲变形,显然是经历过某种灾难。
“我叫小满。”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去年冬天,我家住的地下城塌了。氧气只剩六小时,救援队说救不出我们这一区。大家都开始脱衣服,准备冻死前少受点苦。”
她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可我爷爷没动。他把我搂在怀里,一边咳嗽一边唱歌。唱的就是那首你们说的‘黑不怕,冷不怕’。我不懂歌词意思,但我记得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特别稳。”
泪水滑落,但她没擦。
“后来我们被挖出来时,他已经死了。可医生说,正是因为他的体温一直护着我,我才活了下来。他们问我:‘你凭什么撑到最后一刻?’”
她抬起头,直视阿禾的眼睛。
“我说:‘因为我相信,总有人会来接我回家。’”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露珠从叶尖坠落的声音。
阿禾闭上眼,良久才睁开。
“很好。”他说,“这就是《活着》这一章的答案。”
他转身走向黑板??不再是炭笔书写的时代,这块黑板是特制晶屏,能感应意念波动。他并未触碰,只是凝神片刻,屏幕上便缓缓浮现一行字:
> **“所谓希望,并非看见光明,而是即使身处黑暗,仍愿为他人守住一点温度。”**
字迹苍劲,竟非出自阿禾之手,反倒与三十年前妇人所写“造光”二字如出一辙。
“老师?”有学生惊呼,“这不是您的字!”
阿禾没有回答。他望着那行字,神情复杂,像是认出了某个久别的故人。
就在此时,远处山道上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青年狂奔而来,满脸尘土,手中紧握一块破碎的数据板。
“出事了!”他喘着粗气,“北境传来消息??‘归墟裂隙’再度开启!空间震荡波及三十六州,已有九座城市陷入时间乱流!更可怕的是……所有修行体系全面失效,灵脉彻底枯竭,连最基础的御物术都无法施展!”
众人哗然。
一位年长学生失声道:“这不就是‘末法时代’重现吗?可上次大劫已是百年前的事,为何这么快又来?”
青年摇头:“不一样。这次……不是自然现象。监测站捕捉到一段异常信号,源头指向昆仑墟深处。有人,正在重启‘逆命劫轮’。”
空气骤然冻结。
“不可能!”有人喊道,“‘逆命劫轮’早在第八次轮回终结时就被永久关闭!连‘圣位’概念都删除了,谁还能唤醒它?”
“我不知道是谁。”青年咬牙,“但我知道他们的目的??他们要选出‘新圣人’,重建等级秩序,恢复强者统治。他们说……只有再立一个至高存在,才能拯救这个世界。”
阿禾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他们是害怕了。”
“什么?”
“他们怕的不是毁灭,而是平等。”他目光如炬,“怕的是没有救世主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负责;怕的是没有神谕指引的路上,每一步都要靠自己判断对错。于是他们宁愿回到过去,哪怕代价是千万人的自由。”
他缓缓摘下铜铃,放在讲台上。
“但他们忘了,《苟经》从不教人崇拜谁。它只教会一件事??**
**当你觉得没人能救你的时候,你要成为那个想去救别人的人。**”
话音未落,铜铃无风自响。
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