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未,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里诧异道:“白妞是何许人?
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侵举国若狂如此?”
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
老残一一说过,就顺便问道:“你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
茶房说:“客人,你不知道。
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同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
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妹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
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
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甚么出奇,他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甚么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
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
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
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
现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
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
只是要听还要早去。
他虽是一点钟开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
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
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传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
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
才不过十点钟时候。
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
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
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
‘学院定”
等类红纸条儿。
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
在人缝里坐下。
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
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
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
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
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陆续进来。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寓谈阔论,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大多了,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
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
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
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
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
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
虽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洁净。
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
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钅从钅从弹起。
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了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
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
其一人道:“不是。
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
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
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
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
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
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
说着的时候,黑妞早唱完,后面去了。
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