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庙堂与江湖
云州保卫战结束后的第三个月,春天终于来了。
城外的野地里,去年被战火烧焦的土地上,冒出了嫩绿的草芽。农人们赶着牛,在田垄间犁开新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孩子们在田埂上奔跑,手里拿着柳枝编的环,笑声随风飘得很远。
城墙上的破损处已经修补完毕,新砌的青石颜色略浅,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城门楼上,“云州”两个大字重新描了金,在春风中熠熠生辉。
城里更是热闹。商铺重新开张,酒旗招展;集市上人声鼎沸,卖菜的、卖布的、卖陶器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茶馆里说书先生正讲到“晓月营长智破蛮兵”那段,满堂喝彩。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
但在这种平静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这天午后,云州府衙后院的书房里,杨振武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他是云州知州,今年四十书:“这是我们草拟的《云州军民请功表》。上面详细列出了所有参战人员的功劳,从守城将士到各村护村队,从医疗队到后勤队,一共五千三百二十七人,一个不落。”
杨振武接过,厚厚的一沓,密密麻麻的名字。
“我们的建议是,”小莲继续说,“请朝廷将这些封赏,转化为实际的好处:减免云州三年赋税,拨款重建被毁村庄,为阵亡者家属发放抚恤,为伤残者提供终身供养。至于个人的官职、爵位……能推则推。”
“尤其是晓月。”小莲看向身边的姑娘,“她年纪太轻,又是女子,若骤然封赏过高,不但对她本人不利,更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杨振武沉吟良久,点头:“我明白了。这份请功表,我会连同奏折一同呈上。至于钦差那边……”
“钦差由我们接待。”小莲说,“晓月会全程陪同。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从府衙出来,已是傍晚。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街道上,收摊的小贩推着车回家,母亲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从巷子里传来,炊烟袅袅升起——这是一幅再平常不过的市井画卷。
“莲姨,您说朝廷真的会猜忌我们吗?”晓月忽然问。
小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晓月,你还记得财先生当年为什么拒绝国师之位吗?”
晓月想了想:“因为他不想被束缚。他说,一旦戴上乌纱帽,说话做事就要看朝廷脸色,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帮助百姓了。”
“不止如此。”小莲说,“更深层的原因是,财先生看透了庙堂与江湖的本质区别。”
她停下脚步,看着街边一个正在收摊的老汉。那老汉断了条腿,走路一瘸一拐,但脸上带着笑,正把没卖完的菜分给隔壁摊位的妇人。
“庙堂讲规矩,江湖讲情义;庙堂看大局,江湖重个体;庙堂要稳定,江湖要公道。”小莲轻声说,“这两种逻辑,有时候是互补的,有时候是冲突的。财先生选择了江湖,不是因为他讨厌庙堂,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根在民间,魂在百姓中间。”
晓月若有所思。
“这次朝廷封赏,是庙堂对江湖的一次‘招安’。”小莲继续说,“接受封赏,就意味着要遵守庙堂的规矩;拒绝封赏,就可能被贴上‘不服王化’的标签。这是个两难的选择。”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走第三条路。”小莲眼中闪着光,“接受封赏,但不被它束缚;尊重朝廷,但不依赖朝廷。我们要让庙堂看到,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规矩不是不对,是自救;不是对抗,是补充。”
她拍了拍晓月的肩:“走吧,回去准备。三日后,钦差就到了。这场戏,咱们得演好。”
三天后,钦差果然到了。
来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臣,姓周,官拜礼部侍郎。他带着二百人的仪仗队,旌旗招展,鼓乐喧天,浩浩荡荡开进云州城。
杨振武率全城官员出城十里迎接。按照规矩,钦差代表天子,迎接仪式必须隆重。从城门到府衙的道路两旁,站满了百姓,都想看看这位从京城来的大官长什么样。
周侍郎坐在书,还有一封信。
他先看信。信是小莲写的,字迹娟秀,言辞恳切。信中详细说明了云州目前的困境:战后重建需要资金,阵亡者家属需要抚恤,伤残者需要供养,被毁的村庄需要重建……最后提出,希望朝廷能将封赏转化为这些实际的好处,至于个人官职爵位,请朝廷酌情考量,切莫过高。
周侍郎又翻开请功表。五千多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简略写着功劳:张三,守东门三日,击退敌兵五次;李四,组织村民转移,救出老弱三十余人;王五,救治伤员五十余……
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也看得人心热。
“这请功表,是莲夫人亲自整理的?”周侍郎问。
“是。”杨振武回答,“莲夫人说,这场仗不是哪一个人打赢的,是云州每一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要封赏,就该封赏所有人。”
周侍郎合上木匣,久久不语。
第二天,周侍郎宣布,要在城中心广场举行封赏大典。
消息传开,全城轰动。百姓们早早来到广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想看看,朝廷会给云州什么样的封赏。
辰时三刻,鼓乐齐鸣。周侍郎身着官服,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杨振武率领全城官员站在左侧,小莲、晓月等义商会代表站在右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侍郎展开圣旨,声音洪亮。
广场上鸦雀无声。
圣旨很长,先是褒奖云州军民忠勇可嘉,然后是一长串封赏:杨振武擢升为从三品云州节度使,仍兼知州;守城将领各有升迁;阵亡者追封,家属抚恤……
念到义商会时,周侍郎顿了顿:“义商会云州分会,教化有功,组织有方,特赐匾额‘忠义可风’,赏白银五千两,用于善事。分会主管小莲,赐五品宜人诰命。”
小莲上前行礼谢恩,神色平静。
最后,念到晓月:“民女晓月,临危不惧,智勇双全,于云州保卫战中立下殊功。特封为正六品巾帼校尉,赏黄金百两,绢帛百匹。望其再接再厉,为国效力。”
晓月上前,却没有立即谢恩。
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民女晓月,谢皇上隆恩。”她朗声说道,“但校尉之职,民女不敢受。”
哗——人群一阵骚动。
周侍郎皱眉:“为何?”
“民女一介布衣,所学所会,皆为民用。校尉是军职,民女不懂行军打仗,恐误国事。”晓月不慌不忙,“且民女身为女子,当以相夫教子为本分,军旅之事,非女子所长。”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谦虚,又符合礼教。
周侍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民女恳请朝廷,将封赏民女的官职爵位,转化为对云州百姓的实惠。”晓月说,“云州刚经战火,百废待兴。若能减免赋税,拨款重建,则百姓感恩,胜于封赏民女一人。”
她顿了顿:“至于民女个人,愿继续在义商会效力,为百姓做些实事。这便是对朝廷、对皇上的最好报答。”
话音落下,广场上先是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