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折子的光芒在浓稠的黑暗里艰难地开拓出一小片光明,李浩和清辞的脚步在湿滑的石阶上留下黏腻的声响。空气越来越凉,带着一种陈年地窖特有的阴湿气息,混合着青苔、泥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朽味道。
“不止一个入口?”清辞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阶梯深处的某种存在,“你是说,王林可能已经从别的路进去了?”
李浩点点头,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二十年前那支考古队的资料我看过残卷。他们推测这座地宫至少有四个入口,分别对应四季方位。我们现在走的是北门,属冬,主死寂、藏匿。”
“那其他三门……”
“东门属春,主生发,应该在山阳面;南门属夏,主繁盛,可能在村落旧址附近;西门属秋,主收获,位置最隐秘,据说与山体内部的水系相连。”李浩说话时气息有些不稳,他受伤的右腿在湿滑环境中行走格外吃力,“王林研究这里二十年,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阶梯仿佛无穷无尽。
他们又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清辞忽然停下脚步:“等等。”
火光照亮前方石阶——青苔的覆盖出现了异常。在约莫十级台阶范围内,青苔呈规整的环形剥落,露出底下光滑的石面,像是有什么重物曾被反复拖拽经过。
“拖痕很新,”李浩蹲下身,用手指轻触石面,“不超过三天。”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就在这时,清辞手中的火折子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不是她的手在抖,而是有一股微弱但明确的气流从下方吹来。
“有风,”清辞轻声说,“快到出口了。”
李浩点点头,示意她放慢脚步。他们又向下走了三十余级台阶,阶梯开始平缓,前方黑暗中出现了一道轮廓——又是一道石门,但这一道与山峦之门截然不同。
门是敞开的。
石门高约两丈,以整块青灰色岩石雕成,门扉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图案。火光凑近,那些图案逐渐清晰:那是无数只眼睛,大大小小,有的圆睁,有的半阖,有的似人目,有的如兽瞳,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注视——门内。
“百目门,”李浩喃喃道,“记载中说,这道门后便是地宫的第一重空间,‘观世殿’。”
门内漆黑一片,但那股气流明显更强了,带着一种奇特的、类似檀香又混合了金属锈蚀的气味。清辞将火折子向前探去,光芒勉强勾勒出一个巨大空间的边缘——高耸的穹顶,两侧似乎有立柱,地面平整,铺着方石。
“进去吗?”她问。
李浩没有立即回答。他回头望向身后幽深的阶梯,那双泛着幽蓝光的眼睛仿佛还在黑暗中凝视。然后他转回头,目光落在百目门上那些雕刻的眼睛上。
“这些眼睛的注视方向不对,”他忽然说,“如果它们要警示闯入者,应该朝外看。但它们全都看着门内——像是在监视门里的东西,或者……”
“或者在期待门里的东西出来。”清辞接道。
话音刚落,一阵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金属摩擦声从门内深处传来。声音极其轻微,像是极薄的金属片相互刮擦,又像是锁链在缓慢拖动。
李浩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小袋,倒出些许淡黄色的粉末在手心,向门内轻轻一吹。粉末随气流飘入门内,在火光映照下,他们看到那些粉末在空气中画出清晰的轨迹——气流在门内形成了一个复杂的漩涡,说明空间很大,而且有多个通道相连。
“小心脚下,”李浩低声道,“我先走。”
他迈过门槛,清辞紧随其后。火光照亮的范围随着他们的进入逐渐扩大,显露出这个被称为“观世殿”的空间真容。
殿宽约十五丈,深不可测——火光只能照亮前部,更深处仍淹没在黑暗中。两侧各有五根合抱粗的石柱,柱身雕刻着云纹和某种类似文字的符号。地面由尺许见方的青石板铺就,石板接缝处嵌着已经氧化变黑的铜条。
最令人心悸的是墙壁。
左右两侧的墙壁上,镶嵌着数以百计的铜镜。镜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圆形,有的方形,有的呈莲花状,全都以青铜铸成,表面因年代久远而覆盖着一层暗绿色的铜锈。但奇特的是,这些镜子并非平面——每一面都微微凸起,如同无数只凸出的眼球。
清辞下意识地将火光移向一面较近的铜镜,镜面模糊地映出她和李浩扭曲的身影。而就在她注视镜子的瞬间,一种被窥视的强烈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些镜子……”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见,在左侧墙壁深处,一面铜镜中映出的不是她和李浩,而是另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似乎正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清辞猛然回头。
火光照亮的范围内,空无一物。
“怎么了?”李浩警觉地问。
“镜子里……”清辞再转回头看向那面铜镜时,里面又只剩下她和李浩的倒影了,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李浩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面镜子,眉头紧锁。他忽然蹲下身,从靴筒中抽出一柄短刃,用刀柄轻轻敲击脚下的青石板。
“咚、咚、咚……”
敲击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当他敲到第七块石板时,声音忽然变得空洞。
“下面是空的,”李浩说,他用刀尖探入石板缝隙,“但石板是整块,没有机关开口。”
就在这时,那阵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清晰,而且似乎是从多个方向同时传来。声音在铜镜之间反射、叠加,形成一种诡异的立体回响,难以判断具体来源。
清辞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不是生理上的,而是一种感知上的错乱——她的眼睛告诉她这是一个静止的空间,但耳朵听到的声音和皮肤感受到的气流变化却暗示着某种运动,某种看不见的运动。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仅凭其他感官去感知这个空间。
气流在变化,微弱但复杂,像是有什么在多条通道间流动。
温度在变化,某些方向更凉,某些方向略有暖意。
气味在变化,那混合的檀香与金属锈蚀味中,隐约多了一丝别的——类似陈旧纸张,又像干涸的血迹。
还有声音。除了那金属摩擦声,现在她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极轻微的、有规律的滴答声,像是水珠滴落,但节奏过于规整,不像自然形成。
“李浩,”她依然闭着眼,声音轻得几乎只剩气息,“这地方是活的。”
李浩没有回答。清辞睁开眼,看见他正盯着地面——确切地说,是盯着地面石板缝中那些氧化变黑的铜条。铜条在火光下泛着暗哑的光泽,但仔细看会发现,它们的排列并非完全平直,而是在某些位置有微妙的弧度转折。
“这是某种导引线,”李浩说,“铜可以导电,也可以导引其他东西——比如声音,或者震动。”
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罗盘。罗盘的指针在剧烈颤动,并不指向固定的北方,而是像被无形的手拨弄般胡乱旋转。
“磁场混乱,”李浩收起罗盘,“记载中没说‘观世殿’有机关,只说这里是‘映照人心’之地。现在看来,所谓映照,可能不止是比喻。”
他话音刚落,大殿深处忽然亮起一点幽蓝色的光。
那光芒极其微弱,在浓重的黑暗中如同一粒遥远的星辰。但就在它出现的瞬间,所有铜镜同时映出了一抹幽蓝——数百面镜子,数百点蓝光,将整个大殿映照得如同沉入深海。
清辞感到脊背一阵发凉。那蓝色,与他们在阶梯上回头时,在大厅阴影中看到的那双眼睛的光芒,一模一样。
蓝光持续了约莫三次呼吸的时间,然后骤然熄灭。黑暗重新吞没大殿深处,但这一次,黑暗似乎变得更加浓稠、更具压迫感。
“它在引导我们,”李浩忽然说,“那双眼睛的主人,它在引导我们深入。”
“为什么?”清辞问,“如果是守护者,它应该阻止我们。”
“除非它需要我们去某个地方,”李浩的目光投向黑暗深处,“或者……它需要有人见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