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沅瑷转头瞄了一眼身后，应该甩掉了吧？前世看着二狗子勾引美女的得意样儿，姬沅瑷不止一次唾弃过，不过那家伙还是对于这种事有着乐此不疲的兴趣。【姬沅瑷还疑惑了好一阵子呢。今生自打生下来就是这身男装，要是还不能亲身体验一把，真的对不起她赶上的这穿越一班车了。
姬沅瑷心里打定主意，时候算账也不管了，反正皇兄们也不可能对她怎么样的，大不了教训一遍关个禁闭，等爷出来了，照样一条好汉！所以……现在还是让她好好逍遥一把吧。
姬沅琀看着自家小弟拉着他低头就往里面蹿，赶紧使劲儿拉住。这人一副雄赳赳兴奋的迎头赴死的感觉，真的太悲壮了，让他不想担心也不行啊。再说，这酒楼也颇有点……嗯，奇怪。大晚上的，有点热闹过头了好像。就算是宫里节日的晚上，似乎也不曾这样嘈杂……
姬沅瑷的兴致很高，只要一想到自己能像个纯爷们儿那样把妹钓美人，心里就一阵激动。兴头上却被人拉住，姬沅瑷恨不得立刻将那双手甩掉。不过，念头刚起，姬沅瑷就否决了。这人貌似对于这些东西一点不懂，生活常识严重欠缺，要是真把他扔这儿了，明儿皇兄就要找人要他五弟了。耐心的转头，姬沅瑷眼神示意“有话快说，爷现在很忙”。
“宁儿，这是什么地方？”姬沅琀皱皱眉头，对于这种杂乱鼎沸心中很是厌恶，不过想着眼前这个弟弟带着自己逛了一天，其实也是很有趣的，而且还送了书给自己，所以面上也没有太多的不满，只是稍微有些抵触。
姬沅瑷顿了一下，心中一转，爷难道要跟他解释这是一个姓妓名院，经典名“怡春院”，古名青楼，现名夜总会的地方？他也听不懂吧？而且，污染这个纯洁的娃，姬沅瑷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罪恶感的。王母娘娘，不是咱人品不行，实在是咱要拯救咱家快要剃度出家的五哥啊！这么好的娃儿，看穿红尘可就不好了。而且，今天的节目，可是为他准备的呢，他不参加，还有什么意思？
“这个啊……秦楚阁，自古秦楼楚馆美酒佳肴玉人笙萧……”姬沅瑷站住脚步眉头挑起，悠悠的嗓音似乎想要诱人回味一般，“五哥你猜猜，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姬沅琀心中一寒，有了想法。自从知晓那件事后，他就决定此生经书为伴混沌为生了，从来不曾有过稍微出格一点的想法，从来不曾有过稍微逾矩一点的动作，努力做到让自己被遗忘，然后风干……
可是现在，这个人生生的想要打破他的保护层，让他站在众人的焦点，人受那些人的指点……
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姬沅琀转身撇下姬沅瑷就要往回走。这是他不允许发生的事，也是他不能做的事，一直以来，他尽量忽视自己在每个人心中的分量，若是可以选择，他真的愿意被这世上每一个人遗忘……
姬沅瑷又怎会允许？也许从第一次见面时微微泛起的心疼开始，也许从鱼影不经意丢掉的那张密报开始，她一直在乎并且想要爱护这个人。
五哥，煎皮拆骨是残酷，刮骨疗毒是救命。小七怎能允许你一辈子逃避，一辈子寂寥呢？况且，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不存在的，有些人，即使你不招惹他，他也不让你安宁。
拉着那双骨节分明的读书人的手，姬沅瑷没有一丝犹豫，走进红木雕花的高大楼门，对着迎面走来的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被称作妈妈人谈笑晏晏，“哟，妈妈真是风韵犹存不逊当年啊。”
“呵呵，哪家的小公子这小嘴儿真甜的，行了，也别打妈妈的趣儿了，想咱们家哪个姑娘了？”
丢下两锭分量足足的金子，姬沅瑷手上的玉扇一展，笑眯眯的道，“一间小院，让淡云、素月、清雨过来作陪吧。”
刻意忽略姬沅琀此时冰封煞白的脸，姬沅瑷推开雕花的红木漆门，里面一片醉酒笙歌——这么说有点夸张，里面不过四人，但是美酒佳肴，美人吹箫，钟鼓欢乐倒是齐全。
“你……要我来这种地方？”姬沅琀的语气轻得近似耳语，看着对面的人，这个在过去的三年中默默的陪着自己说话，散步，浇花的人，这个曾经治愈他心中伤口的人，是他在心中承认的唯一的亲人，唯一避风港，正亲手揭开他的旧痂，正在将他十几年来建立的坚固外衣粉碎的彻彻底底。
曾经他以为十几年前的那场注定了的意外给予的是他此生最痛的打击，但是他突然发现，他现在所承受的这份痛苦，远比那些曾经的外人的攻击更让他无招架之力，痛得几乎让他失去知觉，失去反抗。呵呵，他究竟该不该相信，相信眼前这个坚持跟了他三年的小皇弟？
“宁……儿……”
姬沅瑷见姬沅琀站在原地，起身走过来，拉他坐下，“怎么了？一个小院落，安全又安静。论吃的，这里的菜色不比千味楼差；论娱乐，淡云、素月、清雨他们的技艺在京城也是出类拔萃，当然，你若喜欢，也要花些心思追……”
看着姬沅琀空洞的目光，姬沅瑷笑了笑，举起茶盏，岔开话题，“来，今天来这里是特地带哥哥玩的，希望哥哥以后能多接触这个繁华有趣的世界哦。”
姬沅瑷喝了茶，却发现姬沅琀动也没动，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怎么，你不满意我的布置？”
姬沅琀心里的寒气让他冷得止不住微微发抖，他不相信眼前这个小家伙是真是无心的，他比任何更加的了解自己，这是自己默许的，默许他呆在天外阁，默许他碰自己的花，默许他存在在他的生活里，“你安排这种地方，是觉得我以前受到的羞辱不够，还是你认为，我就应该适合这里？”
姬沅瑷转动着手里的茶盏，眼里若有所思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被自己拉着坐在身边的人，良久，久到姬沅琀的愤怒随着僵持开始慢慢减弱，久到他开始疑惑姬沅瑷的做法，这个时候，姬沅瑷才开口说话，语气非常平静，“五哥，为什么你这么反感这里？是这里让你有了……不好的感觉？还是说，你在期盼什么？”
“期盼那些或憎恶或鄙视你的人们待你温柔得像情人？或者，期盼我会在这里继续给你营造一个世外桃源的假象，就像皇帝伯伯建造天外阁，让你继续躲避？”
姬沅瑷的话像把锋利的刀子，直戳姬沅琀的心底，硬生生地挑起最见不得光的那部分。
“五哥，你身为天子的儿子，天下最高贵的孩子，历经所有的繁华，这些别人求而不得的东西，你真的看不到吗？”
“五哥，你经历过的，感受过的，应对过的，真的那么让你无力么？”
“那些你曾经信任过的人，就真的那么让你失望么？”
“这里是京城，而你，以前住在皇城，现在住在王城，那是天朝的权利中心所在，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你亲眼目睹了世家大族的落魄，也亲眼见证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戏。你难道不晓得这里的险恶么？你难道就该那样容易去失望去看破么？”
“当年牵扯到韩家的案子在京城轰动一时，曾经的过往，其实不过是十几年内的事……新皇的诏书已经还给他们最初的荣耀与尊严，可也仅此而已，死去的人不会复活，活着的人也不会改变，大家照样这样过，这样想。白族也一样，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并没有掌握在哪一个人的手里，至少你，很有希望。”
“即使你不争，那些嫉妒你的人，照样嫉妒你；那些被你挡了路的人，照样想要除掉你；那些关心着你的人，还在担忧着你……而你现在需要做到的提防、反击、感恩，你又做到了几分？”
姬沅瑷专注的看着身边似乎沉浸在某些回忆中的人，慢慢的语调不停，“五哥，我想到过你曾经必然遭遇过什么，但是我没有去查，更没有去担心，甚至曾经，没有想过提醒你。因为我对你完全有信心——结果，我高估了你，而你，低估了回忆。你知道你困在那里多久了么？”
“停步在过去，又岂能看到明天？曾经的你没有预料到那些人的恶意，而在现在的你又没有去估计他们将要采取的进攻……五哥，到了如今，你所想的竟然还不是如何去反击，你竟然还在冀希着我带着你去逃避……五哥，你可知道，我很失望，小七很失望啊！”
姬沅瑷的话一点点剖析着姬沅琀十几年来清冷孤漠的外衣，鲜血淋漓的真相，而在那句“失望”之后，姬沅琀突然觉得遍体刺寒，赤条条，内外俱僵，只剩下死气沉沉的茫然和绝望下的空虚。他到底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他到底做过什么？就算他当自己不存在又怎样？想的到他的人，还在惦记着他啊，惦记着那个人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那个穷尽此生也不愿失去的东西，那个他想要用生命保护的人的东西，他怎能失去……
姬沅瑷站起来，来到姬沅琀的身后，抚着他的肩，“五哥，如果说五分是满分的话，在这些年你的表现中，我给你打一分。想知道你赢得是哪一分吗？”姬沅瑷没有让姬沅琀回答的意思，她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你没有在他们的压迫下交出你的信仰，你没有交出妥协的信号，虽然不曾反击，但是，你给自己留了个希望和反击的余地。”
一番话说完，姬沅瑷看着姬沅琀不言不语目光散乱的样子，挥挥手示意在旁沉默良久的三位花魁。来到花楼不听首曲子，那两锭金子岂不是丢到水里去了，而且连个水花都没响。不值啊不值，虽然她姬沅瑷是败家子，但是，她还是愿意给自己的银子找点意义的。
一首曲子，在三人的配合下，婉转奏来。
琵琶先行，好像沁凉的泉水淙淙流淌，清澈的，欢快的，配上古琴低沉浑厚则有置身高山世外的古朴灵气，萧声婉转相和，如泣如诉，仿佛能扫尽世间烦忧。
三种不同感觉，时而交织，时而和音，时而反衬……
音乐总有一种很奇妙的魔力。
一开始姬沅琀全无心思，坐在那里，如同行尸走肉脑子浑噩一片，脑子里支离破碎的片段不断回闪，凌乱且痛苦。但随着曲子渐渐展开，他的情绪似乎也被勾入空灵的，安详的，置身世外的鸟语花香，姬沅琀的心被乐曲牵引，不由自主地开始走向渐渐平静，思维似乎也随着乐调慢慢清醒；曾经破碎的片段逐渐模糊，越行越远，最后只剩下铃兰花海中言笑晏晏的小狐狸的影像，还有他的话，他的平静理性，甚至是冷漠的眼神。
待到曲子的尾声，曾经失落、伤神、愤怒似乎都被抚平，在姬沅瑷紧握着他的手的时刻，姬沅琀意志开始集中，点点鲜活注入了原本僵硬的身体和脑子里，遍体的寒气随着那手心中的温暖的蔓延而层层退却……刚刚的情景在脑子里反反复复重演，一遍遍加深印象，重新活跃起来的大脑，开始认真体味着原来根本不及细想的那些话，他曾经在天外阁冷漠逃避的表现，还有那只小狐狸残酷话语背后的事实……
余音绕梁，意犹未尽。
乐曲结束，满室静谧。
等他们弹完，姬沅瑷端起茶盏，向三位曼妙的花魁致谢，然后等她转头看向了姬沅琀——面色自然，神态安稳，眼神里多了几分情绪，但总体来说还是那副不急不躁，不悲不喜的谪仙模样。
“现在好点了？”捏着那人的手的手用力捏了捏，姬沅瑷轻声开口。
“…微有些迟疑和别扭的回答，虽然仍然有点不在状态，但是，比刚刚进门时不平的心境好了很多。
姬沅瑷握住姬沅琀微凉的手的那只手没有放开，反而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慢慢来，你不能让自己总是受那些已经过去的东西影响……”
关于姬沅琀的经历，她并没有刻意的去查，当初也是无意中注意到了那张情报，有通仙的能力的白族之女爱上了天子并委身天子，为族人所弃，自刎身死，留下孤子……不为皇室所喜亦不为隐世宗族所接受……
“五哥，想想刚刚那三个人，想想她们的曲子，想一想她们达到今日成就——她们出身在这里，不堪的境地，但如今，她们让自己受众多文人士子的追捧、称赞，过上相对来说受人尊重的生活，其中付出的努力、毅力和辛苦，几乎难以想象。”
“但事实上……”姬沅琀还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即使尊重，也不过是表面样子……真正不会落井下石，真正豁达的人太少了。
君子有几人，小人何其多？再加上人云亦云的无知者众，这些带来的伤害，远比君子相交的支持更严重，更恶劣。要不然也不会有“三人成虎”或者“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类广为流传的话。
“是，我不否认，她们在更多人的眼里，还只是妓，她们还是身负贱籍，任人攀折。因为除了出类拔萃的技艺，她们别无长物，没有依靠，没有地位，没有家人……在这个世界上，出身地位的天差地别，让她们永远不可能与那些达官显贵站在同样的位置上……”
“但是五哥，”姬沅瑷给自己换了个位置，正对姬沅琀的脸，凑近了距离，“你是姬家的子孙，你是先皇帝的儿子，新皇的兄弟，是曾经名满皇城的少年神童，而且最起码，我和咱们家那几为皇兄，在未来得很长一段时间，还都愿意做你的家人和朋友。”
“五哥，智慧、力量、权势、地位……你自己想想，你拥有这么多，还有什么好自怨自艾，自暴自弃，逃避厌弃的呢？”
“五哥，如果想要保护自己，那么你说，我们是要别人忘记自己好，还有要别人怕自己的好？”姬沅瑷轻声耳语，眼中厉光闪过，转眼消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