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时我警觉放在床边的垃圾桶不见了。是吐得一片狼藉被孟春雷收走了么?我疑惑不已,明明我始终都是清醒的呀?
我强打精神走到服务台,孟春雷一脸熬夜留下的疲惫。
“昨夜很忙吧?”
“没事。退了三间。现在又是满的了。”他轻描淡写。
我头疼的想:那就是他一个人做完了所有卫生工作。我真是失职。这个宿舍就是为了方便一个人值班忙不过来的时候叫人的。买醉不成,误事却是显而易见的。
我抱歉地:“辛苦你了。我来接班,你早点歇着去吧。”
可是一经走动,太阳穴像被钢锥刺透一样的痛。我情不自禁掐住太阳穴,吸了一口凉气。
他立即关切地:“头疼得厉害吧?喝醉酒的人都这样。你还是多睡会儿。这里我盯着。反正这帮懒汉不睡到中午不会起床。”
“没事没事。”到醉酒,我有点尴尬地问:“我吐了吗?那垃圾桶……”
“你没吐。你酒品很好。不闹,也不失态。”孟春雷有点腼腆的笑,“垃圾桶是我收走了。我在部队听人,喝酒的人,就算不醉,可供呕吐的垃圾桶也会招他吐……所以我就收走了。”
“我可没醉。我清醒着呢。”
他的脸马上红了。我忽然记起昨晚他过的话,他所表现出来的温柔体贴。
我只能在心里声对不起。因为我是那么清醒,清醒的知道他不是我所想要的,并且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放下固守多年的梦想,屈服于令人心灰意冷的现实。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要等的人究竟会不会出现,但我却真的不愿放弃,我怕错过之后的后悔。我不想敷衍旁人,更不想蒙蔽自己的真心。
它是怀着那样的清醒,注目于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
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独自清醒着无疑是不合时宜的。我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只是一个旁观者,因为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跟我道听途得到的开发区印象相比,具有更加强烈的冲击力。
得夸张点,这里的所见所闻,几乎颠覆了我二十几年来对新中国新社会的认识。
是什么时候,我们的伟人对着全世界骄傲的:中国已经彻底消灭了困扰人类几千年的性病。彻底解放了所有女性被压迫被当作玩物的悲惨命运。
我曾经多么自豪!因为我是中国人。作为中国人,一名中国女性,我拥有与男性同等的地位,一切我该拥有的权利,父母都竭尽所能给了我。在我所成长的家庭环境中,男女平等,不折不扣的被执行了。
现在,我眼睁睁看着龙洁儿成了别人的情人,有眼睁睁看着活泼可爱的名贵成了她“大哥”的女朋友。十六岁的少女,有多少纯洁的像白云的梦幻啊。她本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老师授业解惑。她的聪明能干,是足可以在未来闯出一番光明前途的。可是,她却过早的踏入了社会,懵懵懂懂的跳入了成人世界。从此以后,这世上又少了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多了一块被粗劣雕琢的玉璞。
当美好的东西,在我面前消失,我总会有种剜心的痛楚。一朵花,一棵树,一片风景,被无端摧毁,都要叫我百感交集,何况是一些活生生的,美丽可爱的少女。从她们身上,我嗅到了令我恐怖的味道,世界逐渐**的味道。并且,我束手无策。
我是多么痛苦。那是一种不出的感觉,无关身体,纯粹是源自精神的一种幻灭的感觉。
当刘经理许诺让我培养出一个五星级的酒店服务体系时的激情,早已随着时光消磨得一干二净。
我还记得那天刘经理和公关部长程雯在办公室惬意的饮功夫茶,我奉命谈谈对服务员管理的意见。
“我觉得,服务员不可以与客人——”鉴于二人的身份,我选择了比较含蓄的词语,“交往过于密切。”
刘经理柳眉一挑,大得令人生畏杏眼瞪得溜圆。
程雯秀气的抿着茶,脸上是浅淡而意味不明的笑。
我很坦率的了自己的看法。“服务员跟客人交往有三大弊端:一、不安心现有的工资待遇,自然不会努力工作;二、服务行业客人至上,有了客人的服务员不安心工作,管理层为着不得罪客人也不能处罚。三、服务员跳槽会导致岗位空缺,仓促招工会导致服务质量下降。”
程雯唇角是一贯的浅笑盈盈,不大的丹凤眼有点冷。她只了一句话:“如果没有公关部,我想客房部就会变成空架子。”
刘经理马上给了程雯一个安抚的笑,回头对我:“你的意见很不错,我会考虑考虑。”
程雯沏的是桃园三结义,她纤纤玉手奉我一杯茶,我一饮而尽,只觉得满口苦涩。
“功夫茶可不是这么喝的。”程雯眼中是一闪而过的鄙夷,声音却甜腻得发颤。“性急会烫到嘴巴的。”
某次路过健身部,我隐约听见部长对刘经理的话。
“有化是好事,太清高就是坏事。”
一次到员工食堂打饭的时候,忽然进来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把手中一个旧饭盒伸向我们,嘴里喃喃着不知哪里的语言,虽然听不懂,我却在第一个瞬间确定了两件事。
一、他是乞丐,想讨口热饭吃。
二、他是外地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实在是很值得意外的。只为讨口饭菜的乞丐早在十几年前就绝迹了。常见的都是讨钱的。
没有人作出反应,门卫第一个想到了自己的责任,用本地话叱骂和往外驱赶老人。老人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颤抖,一边拉扯着被门卫拽住的破旧布包,一边努力回头向我们伸着饭碗,干裂的嘴唇颤动着。那一刻我想起龙洁儿的客人向她表心意时请我们姐妹吃的那桌八百元的蛇肉火锅宴。
南方人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蛇骨熬成喷香的汤羹,在黄铜火锅里翻腾不息,普普通通的蔬菜放进去都立刻变成人间美味;蛇皮也干净利落的切段摆成好看的花式,据也是口感上佳,主人特别养颜,一再要求龙洁儿多吃;最了不起的是那蛇肉上下的工夫——几盘鲜嫩的肉丝。被挽成片状,如果挑起一端,你会发现这是一整条蛇肉,看上去仿似线穿珍珠一样的精美,用专用的漏勺在骨汤里滚一滚,鲜嫩得叫你连舌头都一起咽下去。
这样的高端宴席,在百米之内就有四五家酒楼在做,而且天天客满。当地人的富有可见一斑。
然而就是这样富庶到泔水流油的地方,竟然会有乞丐冒险闯到酒店讨口饭。他这一路上经过了那么多殷实富裕的民居,竟然讨不到一口饭吃?岂不是咄咄怪事?
在我的故乡,吝啬点也不过是施舍的多少而已,从来没有驱赶乞丐的风气。
愿意在温柔乡里一掷千金的南方人竟然会吝啬那珠江沙粒般的一碗米饭,我很惊诧,继而义奋填膺。
那一刻刚好我的饭盒被装上了热腾腾的一勺米饭,我不假思索追上去倒在了老人伸着的饭盒里。
做完这些事以后,我自己也有点手足无措了,面对所有熟与不熟的员工,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脸发烧。
客房会计林伯马上夹了两条鱼给那老人,和蔼的用本地话了几句,老人千恩万谢的走了。门卫却尴尬地仿似自言自语的解释起来。因为用了生疏的普通话,我知道他有要我明白他也是迫于无奈的意思。
其实几位保安对我都还不错尤其是本地的这位老人。他这样子使我忽然明白自己的举动多么不合时宜,是因为我使得别人变成了冷漠没有同情心的人。我实在是太冲动了。
林伯示意我再打一份饭菜。端着饭盒走过队伍的时候,一个声音若有似无地飘过来。
“做秀。还不是拿老板的东西做人情。”
我的心一颤。我不能辩解,我并没有要出风头的**,我只是不想在这金钱至上的地方,泯灭了我的本性——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善良本性。
实在是不想看到一个饥饿的人失望的离去。那样的话,受伤的何止是他的饥肠,连同那颗老迈的心也会一同受伤。如果他饿死,我们这些冷漠面对他的求助的人,难道就不应该承担一点罪责么?
记得儿时,母亲经常因为对乞丐慷慨而受到族人的责备。她不懂持家,导致我们有时候会吃不饱肚子。母亲只是:“少吃一顿饭我们不会饿死,但是一个在异乡的人,有时候,一碗饭真的可以救命。”
她告诉我,五九年有一个乞丐偷了邻村一棵大白菜,被追到时已经吃掉许多,一天后这个乞丐死在了两里外的废弃窑洞里。乡民非常愧疚,虽然是在那个人人吃糠咽菜的岁月。
我的乡亲都相信,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放下尊严去乞讨。父母都希望我们善待乞丐。曾经有一个长得还不错健康的年轻人到家来乞讨,母亲请他吃饭之后又塞给他三块钱。我不记得她具体了什么,只知道我那时上学半年的学杂费不过二块五毛钱。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年轻人临走时心里应该是温暖的。而作为帮助了他的人,母亲也是快乐的。
为什么现在想要做一个好人都还要三思而后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