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
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
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
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
令人可*。
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李心深。”
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
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
李太白是知己。
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
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
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为赋之祖。
妾学浅费解。
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
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
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
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
;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
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
《语》曰:‘礼多必诈’。”
芸两颊发赤。
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
余曰:“恭敬在心。
不在虚文。”
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
余曰:“前言戏之耳。”
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
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
自此“岂敢”
、“得罪”
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
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
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
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
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
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
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
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
斯言诚然钦?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干我取轩中。
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
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
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
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
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
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