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入宫,只为了你或许可以不离不弃,相伴左右,我看到你,便如同看到我早夭的女儿——事实上,我心里早就把你视作她了。
所以,你与八阿哥投契交好,我是且喜且忧。
他若真心待你,我当然觉得欣慰,但你心气太高,便好似我当年一般,虽淡泊于名利,却绝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
而他,象他皇父一样,再爱的女人,在他心里也大不过江山。”
原以为她是不问世事的深宫怨妇,看来我错了,她竟然那样理智冷静地分析自己的儿子,所谓外秀而慧中,大概就指这样的女人吧。
“皇上明知我对你宠爱无比,何必非要召你前去侍奉?其中的道理,你自会慢慢明了。只不过,你行事千万慎重,那儿虽非龙潭虎穴,但他是万人之君,一语便可断生死,容不得你有半点差池。”她此话却是何意?难道我去乾清宫当差另有别情?心中疑惑,她却言尽于此,我只有唯唯允诺。
正待起身离开,她忽轻声说道:“你和禩儿…若他有负于你,看在我对你万般疼爱上,你就原谅他吧。他是皇子,家国天下,那是他终身背负的无形枷锁,他心里何尝不自苦?从小,为着他在宫里的前程,我时常对他疏远冷漠,在他心里,也是难以释怀的伤痛,就当是成全我想要弥补亏欠的心情吧。”她的语意里充满无奈和落寞。
“楚颜知道了。娘娘对楚颜一番心意却是无以为报,便在这儿先给娘娘磕头了。娘娘善自珍重,便是楚颜最大的造化。”说完,我伏身给良妃磕头。不敢看她的泪眼,我转身出门。
门口站立着一人,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与良妃的对话,大概都听去了吧,否则他的脸色为何铁青一般?
我待低身施礼,他忽然握住我手腕:“到底谁负了心?”我怔怔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妾当如蒲苇,君如磐石否?”我惨然一笑。
“很好,证明给我看罢。”他黑着脸,眼里有凛冽的寒意。
“李福,快备车。”他轻声呵斥,我看见李福明显地哆嗦了一下,立刻向门外跑去。
他拖了我就走,拽得我手臂好痛,我拼命想掰开他的手,他竟不为所动,也不管远处小喜子和梅香惊骇的神色,前面端着托盘的小丫头看见这般情形,早吓傻了,直直跪了下去。谁见过温润如玉的八贤王如此模样?
昔日幽静的小院,欢爱再度上演。攻城略地,肆意纵横,好象只为证明我是他的女人;而我泪入愁肠,无心承欢,却把万种相思化做一缕柔情。兰麝细香闻喘息,此时还恨薄情无?当枕边人呼吸均匀,悄然沉睡,我穿好衣衫,准备离开。我已被召至近前侍君,这时还和他的皇子纠缠不清,便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纵情的结果,是一地的狼藉。我伏身收拾他的衣衫。有两封信从外衣里掉了出来。我正待放好,可瞅见信封上字迹十分眼熟,不由细看起来…怎么可能?那是定清师父的笔迹!我常常整理师父的书信手札,她娟秀的篆体早就看得惯熟,可她怎么和八爷有交道?当下哪还顾忌许多,我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贫尼定清敬启八贝勒示下:王爷诚意相邀,贫尼不胜惶恐。但寺内杂务繁多,难以脱身,再者修行尚浅,释经讲禅实在不可勉力而为,肯望体察。贫尼弟子楚颜,进宫后一直未通书信,不知现下可好?…”原来他邀师父进京讲禅,师父婉言谢绝了。但此事他竟然瞒着我,且他一向不好此道,其中定有他意。直觉告诉我另外一封信必定也与我有关。
“…方圆五里,皆知晓其人。言其心思灵巧,颇有人缘,自幼长于暮云寺,深得主持喜爱。唯一可疑之处,暮云寺往东三里,确有一座洋人的教堂,但却早已人去楼空…”
他竟然派人去调查我!先邀师父进京,必是想亲自盘问我的情况,师父婉拒后,他又着人亲往暮云寺,甚至还去了教堂!他对我的怀疑已到如此地步了吗?
原来老天觉得我心碎得不够彻底,痛苦得不够绝望,便再降霹雳,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呆呆地抬起头来,正看见面前一张惨白的脸。
我冷冷地不搭理他,向门口走去。他一把抱住我,声音里有无力地挣扎:“你可是在怪我吗?你机敏聪慧,胆色过人,哪里象从青山古刹走出的女子?便是皇阿玛,也早就对你见疑,派人查访过你的身世背景,还有宫中,私下打听你过往的也大有人在…而我本来都不用计较,可是那日,你手中竟然戴着四哥的佛珠!那佛珠对他何等重要,他几乎从不离身…”
我轻声说道:“可是,我只在乎你。”一滴温热的泪水坠落在我颈边。
褪下手中的佛珠,放在他手上。
我慢慢推开他,走出门去。我知道,这里我不会再来,因为一切已经结束了。
我在乾清宫当差已经两个月了。
我的差事很简单,无非在康熙批阅奏章时,传递茶水;下官有折子上表时,接过转交,如此而已。
这两个月的心得是:其一,他不算是个太难侍侯的主儿,事实上大多时间他对我几乎视而不见,我好象形如空气,这“空气”
不过可以端茶递水而已。
其二,皇帝并不好当,甚至可以说是个苦差事。
每天都有各色官员或请示或禀报,却没一件省心的事情。
就象现在,四爷和十三爷陪同那个河南巡抚堂下站立,那人哭丧着脸,正在述说灾情严重,税银难征:“天不降雨已达数月,虽然朝廷已拨了赈灾粮款,但仍然难解燃眉之急。
许多村野少壮,为躲避丁银,竟然隐匿逃窜,臣等已下令彻底清查,可人手毕竟有限,而此现象却是有增无减,层出不穷,下官坐卧难安,心急如焚,特请皇上示下。”
康熙眉头微蹙:“老四,你怎么看?”
四爷躬身答道:“民不宁则天下乱,儿臣以为可酌情减免当地税赋,一来安定民心,二来也可彰显皇阿玛体恤百姓之意。”
“胤祥,你认为如何?”康熙问向十三爷。
“四哥所言甚是。可再拨些库银,已解燃眉之需。”十三爷说道。
唉!这些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啊。我颇不以为然。
“好吧,就依你二人所言,免去河南受灾之地两年丁银,再拨一百万两以作赈灾之用。”康熙的语气有些许无奈,这不是他真正希望的结果吧。
“谢皇上隆恩。皇上真乃仁义之君,宽爱子民,实为百姓之福。”要到钱的巡抚大人大喜过望。
我有些不屑,难怪别人说“会哭的娃娃有奶吃”,自己没有能力为主分忧,叫苦喊穷的本事倒是一流。
“楚颜,你倒说说,这事怎么看呐?”康熙忽然淡淡说道。
我大惊。这话从何说起?大清律例,宫中嫔妃不得干预朝政,便是妄议政事,也是罪责一条,更何况我一个小小奴婢?堂下三人,都已变色,谁也没想到康熙会开口向我询问。那巡抚的嘴巴张得可塞进鸡蛋,四爷和十三爷神情也有些紧张。
“朕总听百官之言,难免也有偏差之处。不过想听听平常人的看法而已。不算妄议朝政,你无须介怀。此事已然定夺,不会以你一己之言有所改变。”
难道他瞅见我刚才不以为然的表情?天哪,我该怎么说?
“楚颜愚钝。以楚颜拙见,减税赈灾,虽可解燃眉之急,却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征收税赋是国库之来源,粮草军需,官吏俸禄,乃至赈济灾款等一应调拨无不仰仗”,说到“赈济灾款”,我看了看那位巡抚,他的脸竟然红了。“这两个法子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治表不治本,救急未救穷。”我说道。
“哪何为症结?可有治本救穷的法子?”康熙的神情似有鼓励的意味。
症结便是吏治**和税赋混乱。盛世康熙,如同平静的湖面下,却有重重暗涌,长久空虚的国库,才给后世雍正留下麻烦大堆。可这话我怎敢出口?估计还未说完,人头就已落地。我的口无遮拦,已带给我无数前车之鉴,还是沉默是金方为上策。
“这个,楚颜确实不知。”我低头答道。
“哼,有头无尾可不是你的本色。”康熙说道。
此话何意?我不敢作答。
“好了,都退了吧,朕也乏了。”
一众人等躬身退下。我松了口气,往宫门外走去。
“楚颜!”才走到乾清宫侧门的花径边,十三爷叫住了我,身旁还有四爷,哥俩好象在等我一般。
“二位爷何事吩咐?”我问道。
“听你下文呢。你不会言尽于此吧。”十三爷说道。
我苦笑。我就那么不懂藏拙吗?被他们一眼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