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年广久正蹲在店门口,瞅着冷冷清清的街面发呆,琢磨着是不是再把价格往下压一压。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举着张报纸,跟阵风似的从街角卷了过来,人还没到跟前,那大嗓门就先炸开了:
“年哥!年哥!快瞅瞅!快瞅瞅这是啥!”
来的正是以前在他这儿干活的知青大壮,五大三粗的汉子,这会儿激动得脸膛通红。
冲到年广久跟前,把报纸哗啦一下抖开,这才猛然想起年广久识不得几个大字,不好意思地讪笑一下,
随即清了清嗓子,腰板挺得笔直,对着街面,用他能拿出的最响亮的嗓门,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
“《深城晚报》,转载燕京《市场报》,题目是《瓜子里的春天》!作者……张东健!”
大壮是故意的。
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巴不得整条街都能听见。
眼神扫过周围那些被动静吸引、渐渐聚拢过来的邻居,心里头憋了许久的委屈和窝火,
随着这每一个字吐出来,好像也跟着消散了不少。
他当初也是“自愿”离开的那批人之一,心里那份憋屈,没处说。
年广久蹲在那儿,起初还有点懵,听着听着,那双被磨得有些浑浊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有人说他做得对?说他做了好事?还登在了报纸上?!
尽管报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他认不全,可大壮念的,他每个字都听进了心里,像干涸的土坷垃逢着甘霖。
他“蹭”地站起来,凑到大壮跟前,伸着脖子,使劲儿盯着那报纸上“瓜子里的春天”几个大字看,
仿佛要把那几个字的模样刻进眼睛里似得。
周围的邻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神色也都悄然变了。
先前那些指摘、疏远、看热闹的心思,被这白纸黑字、来自京城大报的报道一冲,有些动摇了。
再仔细咂摸咂摸,报纸上说的……好像也在理?
这“傻子”的瓜子摊,红火的时候,确实解决了不少返城没着落的知青吃饭问题。
好些个小伙子,是真指着在他这儿领工资过日子呢。
既然……连报纸上都这么说了,那买他两斤瓜子,好像……也不算啥原则问题?
再说了,他炒的瓜子,味道确实是这条街上头一份的香。
“傻子,给我来两斤!”
“我也要一斤,原味的!”
“给我也装点儿……”
声音从人群里零星响起,渐渐连成了片。
年广久脸上的笑容,像冻土化开,一层层漾开,越来越浓烈。
他忙不迭地应着,转身就要去柜台后头张罗。
“年哥!”大壮却一把拉住了他,汉子眼睛里没了刚才念报时的激昂,只剩下带着点怯生生的希冀,
“我……我啥时候能回来干活?”
年广久看看他,知道他家里人口多,就指着他一个壮劳力,这阵子没了活计,日子肯定紧巴。
二话没说,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就往大壮手里塞。
“不,年哥,我不要钱!”大壮挣扎着,脸憋得更红了,“我就问问……干活的事……”
年广久执意把钱塞进他手心,用力拍了拍,然后指了指那张被大壮攥得有些发皱的报纸,
“看见没?终于……有人肯替咱们说句公道话了。我估摸着啊,这风……该往回转转了。
这钱你先拿着,就当……预支的工钱!等信儿!”
“哎!好!”大壮紧紧攥着那五块钱,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重重点头。
与大壮那重新燃起的希望相比,远在之江省的鲁关秋,此刻心头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冰。
他一手创办的乡办农机厂,去年还红红火火,订单像雪片似的飞来。
看着手里那一沓沓签好的合同,他雄心万丈,觉得真能给乡亲们闯出一片实实在在的新天地,
让这“泥腿子”工厂,也能堂堂正正造出好产品。
可谁能想到,刚进81年,形势急转直下。
原材料的价格说涨就涨;以前顺顺畅畅的手续,如今凭空多出好几道关卡,盖不完的章,看不完的脸色;
最要命的是,原先签好的那些合同,好些个都成了废纸一张。
对方要么直接毁约,要么拖着你,就是不打款。
鲁关秋捏着手里那一沓如今看来近乎讽刺的合同纸,欲哭无泪。
他和津门那位“于土匪”是两种路数。
如果说于左敏是带着草莽匪气、敢抡起锄头保卫饭碗的“猛张飞”,
那鲁关秋身上,虽也有农家汉子不服输的倔强,却更多了几分肯钻研、讲策略的“儒将”气质。
于左敏选择聚集庄户硬顶,鲁关秋却选择了另一条路。
咬牙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带着工人加班加点,把已有的订单做得更精,成本抠得更细;
一遍遍跑主管部门,不吵不闹,就是摆困难,讲前景,求支持;
他甚至在琢磨,能不能试着转型,生产一些政策更鼓励、门槛相对低些的产品……
眼瞅着日历一页页翻,马上就到十二月了。
鲁关秋站在有些清冷的厂房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心里头给自己,也给眼巴巴望着他的工友们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