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彻夜未眠将事情查出了眉目,还没来得及将结果告诉江采苹并继续查证下去,甘露殿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高力士望着此人丰腴的背影,不禁皱起眉头,历史上那些祸水般的女人搅得皇宫永无消停之日,这一位的火候也差不多了。
“力士。”李隆基道,“去丽正殿请江淑仪过来,朕有话要问她。”
高力士嘴上应一声“是”,心头却暗道不妙,宝印都去了丽正殿,皇上却只说是淑仪,看来方才寿王妃的话已有几分奏效了。
李隆基坐在案前,双目紧闭,一手支着头,在太阳穴上用力揉着,一宿没睡,他不再年轻的身体已有些吃不消了。
杨玉环察颜观色,轻声道:“父皇可有不适?儿臣未嫁时家中姐姐曾教了儿臣许多推拿手法,不如让儿臣试试,为父皇解乏。”
天下竟有如此大胆的儿媳,好在李隆基尚属理智,他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不必了,朕闭目休息休息便好。”如果等等江采苹来了看到杨玉环给他推拿按摩,以她的个性一定心生不满,径直走开也很有可能,他倾注的这许多心血不全都白费了么?
“江淑仪到——”太监一声通传,把李隆基在杨玉环身上上下打量的目光转到了江采苹身上,她穿着浅碧色宫装袅袅而来,头上的金步摇随着脚步摇曳生姿。
见过礼后,江采苹仿佛没有发现杨玉环的存在,笑道:“陛下叫妾身来所为何事?妾身正向丽正殿的厨师学做糕点呢。”
见她身染烟火气息,李隆基心中欢喜,语气也温柔起来:“寿王妃向朕禀报了一件事,其中牵涉到爱妃,所以叫你过来,了解一下其中有什么隐情。”
江采苹早已闻到杨玉环身上浓得呛鼻的香味,已明了来者不善,她身子转向杨玉环道:“原来寿王妃也在,刚才没注意,是我失礼了。”
杨玉环虚应一声,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仍带着妩媚的笑容道:“江淑仪不必客气,要客气也不在这时候。”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二人能听到,“御前的功夫,谁不会做?”
江采苹毫不着恼,报以一笑:“彼此彼此。请寿王妃说事吧!”
“好,那我便直说了。”杨玉环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听说江淑仪的丽正殿里昨日死了个叫萧同的太监?”
江采苹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此事,一时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得道:“正是,寿王妃如何对一个低位太监的死活有了兴趣?”
“这个萧同以前是伺候皇甫淑妃娘娘的,没错吧?”
“寿王妃自然比我更清楚他的底细。”江采苹说完,飞快地瞅了李隆基一眼。
“看来江淑仪与萧同的死脱不了干系。”杨玉环柳眉扬起,底气十足,圆润的手放在胸口,显得哀痛非常,“就在今日,我手底下一名叫云娘的宫女竟然也离奇自杀,她之前也是伺候淑妃娘娘的,江淑仪你说这事巧不巧?”
“宫女自杀原因很多,或许只是巧合吧。”
“巧合?江淑仪说得轻巧!”杨玉环跨步上前,柳眉倒竖,气势来得凶猛,音调高了许多,“我一向对云娘十分优待,她并无怨言,况且她与东宫下人相处甚为融洽,为何突然自杀?”
江采苹道:“既然叫了我来,寿王妃是想说云娘的死与我有关了?”
“不是有关,是千真万确。”杨玉环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布,双手上捧,呈向李隆基,“陛下,这是云娘的绝笔,请陛下过目!”
高力士接过白布,呈给李隆基。李隆基的目光掠过上面的字眼,冷着声道:“奴婢云娘,目睹昔日一殿而侍萧公公之死,自知难以苟活,索性自行了断。天公有眼,当年宫闱秘事二老一无所知,万望淑仪娘娘仁厚,放过奴婢父母!”
李隆基抬起头,望向江采苹的眼神里已少了温情。
白布形状不甚规则,边缘毛糙,像从什么东西上撕扯下来的,血红色的字迹触目惊心。
江采苹的心猛然收紧,眼前发黑,有些站立不稳。她万万没料到杨玉环竟能利用萧同的死再做文章,恶人先告状,给她重重一击。
杨玉环见二人情状,心中得意起来,道:“江淑仪,证据确凿,你如何抵赖?”
江采苹冷冷道:“萧同和云娘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他们?”
杨玉环轻轻嗤笑:“这还不简单吗?当年你帮贞顺皇后做了什么事,瞒得了天下人,却瞒不了受害者的下人。如今你生怕事情败露,自然想到杀人灭口。”
李隆基的表情凝涩,旁人并不知道这件事有他的参与,他也无法解释,只能眼睁睁看着杨玉环拿出证据,将矛头指向江采苹。贞顺皇后过世,当年所有的黑锅都要江采苹一个人来背。
江采苹定定看着李隆基,此刻她无法说出任何真相,难以自证清白。她不能告诉杨玉环与三庶人事件所有有关的事都是李隆基授意的,也无法告诉李隆基萧同是杨玉环派到丽正殿的细作,最想让萧同死的人是杨玉环。因为她明白,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如果现在说出真相,她的一番心计筹谋便白费了。
杨玉环胆大心细,兵行险着,将她推入了绝地。
见江采苹不语,杨玉环面有得色,高声道:“如今死人开口,云娘一口咬定是你所为,你还有何辩白?”见江采苹张口欲言,杨玉环轻笑,“你想说证据是可以伪造的是不是?你大可以去找云娘入宫来所有账目书信比对一番,便知真伪。你若还做个小宫女自然不怕,如今做了娘娘,最怕名声受损,必然要将知道内情的人一一灭口!”
杨玉环说得合情合理,又有真凭实据,江采苹自己都快信了云娘是被她逼杀的,杨玉环泼脏水的本事当数兴庆宫第一了。她隐隐觉得,云娘确实是被逼杀,而行凶之人此刻正口口声声将罪责推到她身上。
“江淑仪,你有没有做过?”李隆基高高在上的声音冷冰冰地掷下,“你同朕说实话,朕不喜欢心肠歹毒的女子。”
连李隆基都开始怀疑她,江采苹顿感意外,难道在和杨玉环交手中,她只能一败再败吗?
她仰起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李隆基脸上,毅然道:“妾身没有。”
李隆基心里其实也很烦乱后悔,当时皇甫因病而死,所以他没有处理她手下的宫人,哪知给今日埋藏了祸患。如果江采苹真的逼杀萧同和云娘,无论是否处罚她,他心里都不好过。不罚,恐怕众人心意难平,若罚,江采苹可是他心尖上的宝贝,她若受苦,他于心何忍?
他内心不愿去相信杨玉环说的是真的,但物证在此,仵作也给云娘验了尸,他又怎能不信?江采苹如何才能为自己开脱?
杨玉环的计谋令李隆基和江采苹都陷入两难的境地,一封血书再加上合情合理的分析,坐实了江采苹杀人的行径。
杨玉环道:“既然江淑仪口口声声说没做过,那便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啊!”
证明没做过要比证明做过难百倍,杨玉环岂会不知这个道理?看着江采苹逐渐失去血色的脸,报复的快感从心中涌上,令她几近大笑出声,暗道,江采苹你不是有本事么,我看你今日如何翻身!
李隆基道:“江淑仪你若真的做了,便认了,朕不责罚你便是。”
江采苹望着他,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她木然地摇了摇头:“妾身说没有便没有,陛下明鉴!”
李隆基自然希望此事与她无关,他昨夜查证已发觉皇甫淑妃的卷宗里大有文章,疑点重重,但尚未理出头绪。
杨玉环见他不说话,又道:“宫女虽然卑微,毕竟是条活生生的命,也有父母疼爱,畏惧强权就这么死了,宫中还有法度可言吗?儿臣替云娘的父母叫屈,请父皇想一想失去儿女的痛心!”说着竟流下两行眼泪,令人见之亦觉悲伤。
李隆基闻言也不免哀痛,陷入对几个早夭儿女的怀念中。不料杨玉环假惺惺一哭却点醒了江采苹,她一把拔下发上的金步摇,青丝失去约束,颓然落下,她跪地道:“妾身虽无子女,对云娘父母心中的悲痛却能感同身受。云娘虽非妾身逼杀,却因妾身而死,妾身脱簪请罪,请陛下无须顾念情分,责罚妾身,好让妾身心中好过一些,为陛下分忧!”
她说得哀切,青丝垂落更显憔悴,李隆基的眼眶有些湿润,杨玉环却撇了撇嘴,认为她不过是在做戏。
孰料江采苹说着说着,竟流下了眼泪。她落泪的那一刻,李隆基惊得从座上忽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走到她身边,忙双手将她扶起,满脸心疼地一会儿握着她的手,一会儿抚摸着她的肩,神色担忧而害怕,似乎她是一片轻轻的羽毛,风一吹便消失不见。
杨玉环望向她,才看到她唇色惨白,苍白如纸的脸上,竟淌下两行红泪,低落在浅碧色的宫装上,像鲜红的血液!
她眼流红泪,滴滴皆是血,美得凄绝,令人心碎,就如子规啼血,用生命唱出绝响。
李隆基猛然明白为何从没见过她哭泣,他不顾帝王威仪,将她打横抱起,睬也不睬目瞪口呆的杨玉环一眼,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入了寝殿,红着眼眶在她耳畔轻道:“爱妃别怕,你会没事的。”
江采苹无力地点点头,惨白的唇动了动,最终没吐出一个字,沉沉地合上了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