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价的是坐在西侧最末端的一个女头领。
她身披栗色风衣,头戴兜帽,一大丛褐色的卷发从帽檐露出来,脸上虽然裹着布,但一双眼睛却清澈而有神。
庞多雷斯亚克喜出望外,还没接口,那名声音洪亮的头领已经说道:“我出八十五银希尔。”
在女头领的背后,一个蒙着脸的白发老侍从弯下腰,在她耳边小声说:“团长,别跟啦,不值这个价。”
女头领点点头,却报出了新价:“我出一百。”
老侍从脸上的肌肉忍不住一阵颤动,显然是有些肉疼。现场响起一片讶异的声音。一百银希尔虽然不算太多,但以阿育刚才被打到呕吐的孱弱表现看,花这么一笔钱显然有些不值。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声音洪亮的头领身上,看他跟不跟。
这个头领打量着阿育,思索片刻,终于摇了摇头,一仰身子靠在椅背上,放弃了跟价。
像唯恐女头领反悔一样,庞多雷斯亚克立刻宣布竞买成功,声音中洋溢着喜气。
女头领身后的老侍从连连摇头,满脸肉疼的神色,接过链圈,套上阿育的脖子。
阿育闭上了眼睛,感到冰冷的链圈正在收紧。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该侥幸还是难过。
“老子真的变成一个奴隶武士了。”他心想。
在这瞬间,阿育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期望,期望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只要重新睁开眼睛,就会看见自己仍然睡在武官学院的营房里,窗外天将破晓,出操的号角声即将响起,呼唤青年们早早起床,奔向光明的前程。
但这不是梦。他感到一个灰暗的世界扑面而来,过去的生活像一只彩色的飞盘般被远远掷了出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竞买结束后,阿育被牵上一辆简陋的双门马车。老侍从为他摘下了脖子上的链圈,这让阿育稍稍长出了一口气,原来链圈并不是要戴一辈子的。
马车一路颠簸着,车厢里很安静。阿育忐忑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个人,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他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在红山打猎的生活,那些钢叉下的猎物,大概也是现在这种心情吧。
阿育受不了这种让人难受的安静。他下意识地把手探进怀里,发现居然有半支抽剩的卷烟,于是摸出来递给老头:“来一支?”
老头只是漠然地望着他,既不接卷烟,也不说话。旁边的女头领则闭着眼,好像没听见一样。
阿育只得尴尬地把手收回来,说:“原来你不吸卷烟,呵呵……”
老头仍然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阿育,并不搭话。那女头领也照样在闭目养神。
阿育有些坐不住了,把卷烟塞进了自己嘴里,问道:“我抽一支行不?”
对面的两人仍然不回答,老头眼神里的不友好仍在继续加深。
阿育心想,难道是两人戴的兜帽太厚挡住了耳朵?再仔细一看,老头的皮肤是深褐色,看起来像有南方的达罗荼呲族血统。他恍然大悟,对方多半是听不懂自己说的大陆语。
幸好在武官学院的时候,阿育曾经上过一段时间的语言课,懂一点达罗荼呲语。他陪笑着改用达罗荼呲语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会说大陆话。”
那皮肤黝黑的老头忽然转过头,用一口纯正的大陆语向女头领说:“团长,你看这个傻逼居然还会说达罗荼呲话。”
阿育差点晕倒。
“辛格,你对他好像很有成见嘛。”女头领说。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我只是觉得不值。一百银希尔啊!足够去‘疯狗团’雇两个狂徒战士,或者到善事会买几个冲锋者呢。”一说到钱,老头就显得分外肉疼。
女头领淡淡地说:“一块好钢胜过十斤废铁。我倒觉得这小伙子不错。”
老头不以为然,但又不好再反驳,连连摇头。
马车又颠簸了很久才到达目的地。一直没有和阿育说话的女头领忽然主动开口了。她看着阿育,眼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位兄弟,欢迎你来到象城最有前途的夜行人团队――‘红莲之火’,我是团长谷比雪。”
说着,她向阿育伸出了手。
阿育和她拉了拉手。两掌相握时,阿育发现她的指尖有些冷,但很坚定有力,不像很多女人握手时手掌软塌塌地像一条死鱼。
虽然明知他们多半不是什么善类,但听见女头领自报身份是夜行人团队的团长,仍然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夜行人团队大多是一些游民、暴徒、罪犯纠结而成,专门在各类不法活动中寻觅灰色收入。只是因为数量众多,剿不胜剿,而且它们和神庙、治保所也有千丝万缕的利益联系,又大多不涉及教派纷争,因此治保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过火就行。
“那么,咱们就晚上见。”女团长谷比雪说:“让老辛格带你去熟悉一下环境吧。看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
“小子,你跟我来。”老辛格向谷比雪道了别,领着阿育下车。
马车单独载着神秘的女头领绝尘而去。阿育定了定神,发现立身处是一条狭窄的巷道,两旁都是层层叠叠的破旧房屋,统一刷成靛蓝色,有的是新漆,有的是发黄的旧漆,显得更加杂乱。
辛格把阿育领到一座大屋子前。门前挂着一个破旧的招牌“辛格陶家”,从外面看上去,这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陶器店,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耳罐、陶盆等货物。两三个学徒正在那里搬运东西。
老辛格带着阿育,穿过堆积如山的货物,走到房子的后院。如果只看临街门面的话,绝对想不到后院这么宽敞,不但有七八间耳房,甚至还有一座牲口棚。
“小子,这里是我的陶器店,辛格就是我了。从今天起,你的公开身份就是店里的学徒,懂吗?”老头说。
虽然是提问,但老辛格完全不给阿育回答的时间,又把他领到一间最小的耳房里,指着这里并排摆着的三张矮榻:“诺,这就是你的房间。”
“我用不了这么多张床啊。”阿育说。
“这一张才是你的!”辛格指着最靠里面的一张矮榻说:“剩下两张都是别人的!你以为这里是高级旅店吗?还想住单间?”
阿育无奈地点点头,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忍不住又问:“这里没有祝祷室吗?”
“什么?”老辛格瞪着眼,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祝祷室,就是每天向三神祝祷的地方。”阿育措辞谨慎地问:“难道您不信奉神教?”
辛格嘿嘿一笑:“我们当然都是虔诚的红教徒。不过我们不喜欢祝祷。对于我们夜行人来说,三神的光辉可没有刀和剑管用。”他举起手,似乎握着一把无形的刀,作了一个往下切的手势。
阿育瞠目结舌,虽然他并不是个狂信徒,但这种**裸的不逊之辞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光是老辛格这一句不敬之语,就足够被秩序士判个百蛇钻身之刑。
“还有什么别的问题不?”老辛格说完,却根本不给阿育说“有”的机会,连珠炮般地说:“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你先在这里休息下,不要乱走动,不要乱说话。晚饭后雪团长要召集大家开会,给你们讲一些新团员的基本事项。然后我还要给你检查身体。”
说完,他连连摇头:“哼哼,身体虚成这个样子,不知道又要用掉我多少药才能恢复呢。”一边表示不屑,一边背着手走了。
于是阿育就被一个人留在院子里闷坐着。这段时间里,不停地有些趿着木拖鞋的人进进出出,有的是搬运陶器的,有的是来喂骡刷马的,有的是刷墙、扫地、掏水沟的,看上去都是店里的学徒和雇工。
“难道这些都是夜行人团队的?”阿育心想。在他的印象里,夜行人团队里应该都是些打砸抢烧的暴徒才对,他们的地盘应该把守森严,里面都是恶狠狠的打手和猛犬巨獒。
然而,这里的一切都很平静,完全看不出和凶暴的夜行人团队能沾上什么关系,似乎还不如庞多雷斯亚克的奴隶帐篷防卫森严。
这些进进出出的人里,没有一个人和阿育说话,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阿育也不好随便找人攀谈。
他呆得无聊,想出院子去转转,于是顺着来路往外走。忽然旁边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男子,把阿育拦住了。
“对不起,辛格大人说的,你现在不准出去。”他冷冰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