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野泽东岸的一处野渡,数不清的小舟就像是蚂蚁一样将河上大船上的物资往岸上送。
河岸上,无数木箱草垛都堆积在一起,来自西川、光州、寿州、还有各色叫不出的地方的口音充斥其中。
他们从小舟上不断驮运着物资下来,然后在一片稍微平坦的河滩地上堆放物资,然后边上还有度支的书手正在看着箱子上的封条,开始记录。
在堆场的外围,刘信脱下头盔,向不远处的使君行了礼,然后就带着二百多的突骑奔了出去。
他们将负责探查周边十里内的草军情况,以及拉出一条警戒线,用来为这处临时营地争取反应时间。
赵怀安看到了,点了点头,目送刘信他们远去后,这才将目光重新放在了这里。
这一次保义军从郓城出发横渡到这处野渡,一共汇集了六个半马步都,其中重步一千明发展到大唐,虽然和原始人相比已经足够优越了,但依旧不能破开这个困境。
如天下最大的城市,长安,其人口有三四十万人,当中绝大部分的人又是不事生产的享乐阶级。
而为了养活这些人,光关中的粮食盈余都不够,非得靠运河将天下其他地方的粮食运到长安,如此才能维系长安的繁华。
这就是为何人人都渴望去长安,即便是做那里的一条狗。
因为其他地方是苦闷的生产的世界,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而长安,以及依托长安而繁荣的汴州,则是另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快活的消费的世界,五湖四海的珍馐汇聚于此,天南地北的美人争奇斗艳。
这里是一个日与夜都不那么清晰的世界,在这里,是人能享受到的,唯一的极乐世界。
当然,前提是你是属于这里的人,是玩乐的人,而不是那个被玩的。
而草军呢?
他当然没有朝廷那样的组织度,所以也自然没办法将队伍长时间集中在一处。
这不仅仅是获得剩余粮食的问题,而是包括运输、人员管理等一系列的事情。
因为就算草军获得了大批粮食,然后呢?
你粮食点附近的草军自然是能吃饱了,可别的地方你不能不管吧?但问题是,你怎么将这里的粮食运到另外一个地方。
运输?那就需要专门的转运机构和队伍,这这种管理能力已经超出了草军目前的能力了。
甚至别说是异地了,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如何将粮食发下去都是千难万难的事情。
所以,逼不得已,草军只能将队伍散开,让他们分到其他地方就食,而只将核心的老贼聚落在一处,由各自票帅管带着。
草军的这种活动模式几乎和塞外的胡人没什么不同,都是做不到聚集人口而不得已的妥协。
所不同的是,人家胡人有牛马可以迁移,而这些草军自己就是牛马,随着核心老贼,随波逐流。
所以当这支草军被安置在这里后,就觉得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同样的,他们也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危险。
人之间的差异,在个体生理层面上是没多少的,可在想象力的差异,却能形成鸿沟。
别看这支草军都是兖州本地人,但他们依旧想象不到大野泽对面是什么世界,也不晓得那里是什么人。
这些人都是农民,而绝大部分农民一辈子的生活半径都是二十里范围,在这二十里有他们的熟人、亲人、朋友,以及衣食住行的一切,这二十里就是他们的世界。
所以,当这些草军被迁移到这里后,完全没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实际上就是一个烽火台。
相反,他们在来到这片土地后,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
这些原先就是农夫的草贼,在看到这片草甸的第一眼,将手插在土里的那一刻,就晓得这片土地的肥沃。
他们这支草军小团队的核心,是来自几个相邻里社的小家族,他们在经历去年残酷的逃难后,极其渴望安定下来。
而这片河滩附近的草地,在不远处有一处废弃的庄园,其主家原先应该非常有钱,整个坞璧的建设都是按照百年来营建的。
只可惜,不等百年,这支家族就只能被迫背井离乡,丢弃了这片家园。
所以当这些草军们被安置在这片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
整个二月和三月上旬,这支数百人的草军都在清理着草甸,开辟田垄,清理着那片庄园的废墟,而就在昨日,他们又取出了一批珍贵的粮种种了下去。
他们晓得这一批的收成不会太好,因为附近有大量的杂草都在和庄稼抢夺土地的养分,但这却是新的开始。
在这里,他们会有新的家园,开始新的繁衍。
然后,这一天,刘信带着十来骑就出现在了他们营地外。
在看到这支草军的时候,刘信眼睛眯了下,对方的人数在这片开阔地上一览无余,想了想,他拿起一支号角开始吹响。
在他左右两侧半里地的位置,两支飞虎骑闻听号角声,连忙靠拢了过来。
同时,草甸上的营地内,这些草军也听到了这声号角。
大部分人是茫然,直到有几个参加过曹州老贼带领的几次战斗,晓得这是敌军来袭了。
于是慌忙大吼,让乡里同邻的男丁们全部拿起武器,准备保护营地、家人和这片田园。
只是当他们奔到栅栏边,看到远处出现的数十骑穿着铁铠、皮甲的骑士,看着他们手里的马槊冲天而立,看他们的战马嘶鸣奋蹄,所有的勇气全部化为霜雪。
这些人是唐军精锐!
……
而远方,刘信也在观察着这片营地,内心稍微有些纠结。
在他的视野中,这支哨探的草军简直简陋得不像样子,一点也不专业。
那扎得东倒西歪的营地木栅,那毫无阵法可言的队列,甚至这些人连旗帜都没几把,只是举着一根根粗劣的长矛躲在木栅后面。
更可笑的是,这些草军挖沟壑就挖沟壑吧,可为什么挖一条条的,还挖那么浅?
这些人不会觉得这些沟壑能抵挡得了咱们的冲击吧?
本来刘信好不容易等刘知俊外派出去了,这多好的机会啊,正是他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可自己带着飞虎都来到兖州的第一站,就要打这样的货色?真让人不甘心啊。
他这边还看着,可忽然看看看着觉得不对劲了,怎么这沟壑的垄上还立着这个草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