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出声的是王君廓。
帐中诸将消息乍闻、嗤笑入耳,神色各异,都尚未反应过来。黄君汉已然起身,向李善道恭贺,说道:“恭喜大王!懋功一去功成,雄信献城归顺,实乃大喜!”
王君廓瞧了眼黄君汉,笑道:“黄公倒是大度!河阳阵前,险被冷箭射中,倒不介怀。”
黄君汉面色一正,说道:“将军此言谬矣。雄信兄,俺深知其人。阵间之箭,岂会是他指使?”
王君廓拍着大腿,笑道:“对,对,对!单雄信与公昔同聚瓦岗,对他,公自然是了解。只是不知,翟公遇害之夜,单雄信跪地乞活此举,公既对他这般了解,可曾料到?”
黄君汉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翟让之死是瓦岗旧部心中的刺,谁都不愿多提,王君廓偏要揭这个伤疤。明面上看,他嘲笑的只是单雄信,可徐世绩、黄君汉等呢?他们固不似单雄信跪地乞活,然翟让死后,他们却不是也都接受了李密的封赏,继续效力帐下?帐内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不但诸多大将在帐,在这次消灭李密之诸战中,战功比较高的诸将军,也有一些在帐。
如薛万彻、苏定方、李君羡等。
李君羡本李密部将,对单雄信的事情,知道的多些,听了王君廓这话,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单雄信投降李密后做的什么事,或者李密私下对单雄信的评价,嘴角更是露出点莫名的笑容。
不过其余诸将还好。
他们皆知单雄信与李善道旧日的交情,不论心中怎么想的,没人接王君廓的话头。
黄君汉转向李善道,说道:“大王,雄信他……”
李善道抬起手,止住了他再往下说,笑道:“兄不必多言。
我刚上瓦岗时,便与雄信兄相识了。
犹记每当酒酣,雄信兄常挥槊起舞,为大家助兴,何等豪迈!
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河阳冷箭,我相信绝非雄信指使。
雄信兄骁勇悍烈,当世飞将。
今日终肯来归,我心甚慰!”
斥责王君廓,“人孰无过?
雄信兄既归,此等言语,往后不可再提。
若敢再言,被我听闻,责之不恕!”
单雄信的过往,确实不堪,解释的越多,描的越黑,最好的处置便是不再提及。
王君廓虽在打河东、守河阳诸战中功勋卓著,平日对同僚不免骄纵,对李善道却极为敬畏。
听得斥责,他慌忙起身,行军礼,应道:“谨遵大王令旨!往后,臣半个字也不提单雄信!”
说是不提,这又提一次。座中诸将,大多神色更是古怪。
李善道没好气地令他坐下。
屈突通适时开口,打破尴尬,说道:“大王,不战而得偃师,雄信又确如大王所言,乃难得的勇将,兼其部曲,多大王昔在瓦岗时的旧众也,必可得彼辈死力报效,亦不失好事一桩。”
李善道点了点头,便未再就单雄信归降此事多言,只下令将单雄信献上的人头、四五箱珍宝财货,尽取出帐外,——献的这些珍宝财货,他也没有去看,继令薛收起草令旨,令单雄信部且先仍驻偃师,着单雄信与徐世绩同来洛口觐见。之后,就继续商议军机。
……
帐中正在所议,乃是下一步的用兵方略。
先前已议过部分内容。
王须达建议乘胜进击王世充,顺势取下洛阳。
屈突通则表示反对意见,认为自去岁寒冬至今春,这一场消灭李密的仗,已打了两三个月,将士疲惫,更紧要的是,而且河东、陕虢连传急报,李唐已在长安集结了数万兵马,并有兵马已开向潼关,显然再用不了多久,李唐就将进犯,若再打洛阳,河东、陕虢恐都会有险。
接着往下计议。
李善道沉吟了会儿,手指轻叩案几,发出笃笃声响,说道:“屈突公所言甚是。我军久战已疲,却洛阳借此数月间隙,稍得喘息。此时往攻,恐难速克。况三四日间,河东、陕虢数报警讯,北边突厥亦有南下迹象。当此之际,洛阳确不宜再攻。”
王须达求功心切,急忙再次起身,说道:“大王!洛阳被李密围攻年余,元气早已大伤,於今不过是苟延残喘。我军方破李密,士气正盛,若乘此大胜之威,径往取之,必可一战而下!”
已经坐下的黄君汉与他身边的赵君德闻言,瞅了瞅王须达,两人都没出声,但一个眼神掠过,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一个嘴角微撇,显出些许不满。
却是前几日,便李密刚逃到兴洛仓城外时,所望见的汉军攻仓城,为何只有王须达部为主力,如房彦藻所猜,的确是当时驻在仓城外的汉军各部意见不一所致。
黄君汉、赵君德恪守李善道令他们“进逼洛口,使洛口不得反攻虎牢、出援管城即可”的军令,但王须达率部到后,却因未有参与到与李密的这一场大战、也没有参与到之前河阳的历战之故,急於立功,所以坚持出战。他资历老,黄君汉、赵君德被迫无奈,只好各出了些兵马,加上罗龙驹营,与他一起攻打洛口。结果不但没打下来,还被房彦藻小胜了一场。
说实话,黄君汉、赵君德都因此觉得甚没有面子,尤其赵君德,他也没有参与打李密、河阳历战,这一战等於是他在此次消灭李密这一战役中,唯一打的一场仗,却因此故,吃了个败仗,比之其余各立下赫赫战功的诸将,简直是自觉矮了一头。两人因是对王须达俱颇有意见。
王须达一心向请战,并未留意黄、赵二人的反应。他说完之后,见李善道端起茶碗,抿茶思忖,便又说道:“大王,臣愿为先锋,如若不克,甘军法从事!”
李善道示意他坐下,放下茶碗,摸了摸颔下短髭,笑道:“三郎壮志可嘉。然洛阳已成孤隅,今纵暂不往取,亦难再有作为。眼下对我军而言,不仅仅是将士疲惫、河东与陕虢告急,两三个月的大仗下来,也已颇耗河北民力。正值春耕,当恤民力。此外,河南、山东新定诸郡,亦需安抚消化。却这洛阳,就容它再喘息几日吧!候击退李渊,还师而取,易如反掌!”
此灭李密,粮秣之类,主要用的是黎阳仓的储粮,但随军民夫都是河北调来的。
王须达仍不甘心。
打李密他未参与,功劳都被其它诸将得去。可以想见,随后不久,当李善道论功行赏时候,他只怕什么也得不到,在汉军中的地位,定将会有所受损。现在最大的立功机会,就是打洛阳了。在他看来,洛阳只一城耳,大军压过去,攻克必易;且洛阳还是隋室的东都,并现还是唯一仅存的隋室所在之地,如果他能为先锋,将洛阳打下,这份功勋不比消灭李密小。
故而他执意请战,不肯还坐,再又说道:“大王,臣之愚见,洛阳实易取。王世充兵先出洛阳,继闻洛口为王师得之,便就仓皇撤回,足见其怯。且又闻王世充、元文都等不和,内斗不休,此既兵惧,又内不协,趁此而往击之,甚至不需进战,就可一举攻取!这样好的机会,如果错过,未免可惜。臣敢请为先锋,不需兵马太多,单只臣部、罗龙驹、郑智果诸营,并陈敬儿部相助,必就能为明公攻取此城!若不能成,军法处置!“
他说的这几将,都是跟他一起投瓦岗的人。他是与罗忠、陈敬儿两伙,同投的瓦岗。罗龙驹是罗忠的从子,郑智果是陈敬儿这伙的人。罗忠现负责后勤,故他未有提罗忠之名。
陈敬儿本坐在一边,听他向李善道请战,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坐不住了,赶忙起身,向着李善道恭敬行了一礼,随后看向王须达,呲牙一笑,说道:“王公,大王与屈突公说得对。当下士卒疲惫,河东告急,河北民力待复,山东、河南需稳,确非攻洛良机。公何必这般急切?不如先就还师,待解了河东、陕虢之危,回师再取,亦诚如大王所言,反掌之易耳。”
见王须达欲再争辩,陈敬儿又说道,“况乎洛阳今虽观之只一城,可李密初攻洛阳时,不也只是一城么?而年余未下!察此前李密与洛阳之年余鏖战,王世充此人,固无远略,却颇坚韧,且小能得军士之心。我军与李密这一仗,打了两三个月,洛阳借此机会,城垣得以修缮、兵士得以募充、粮秣亦得以搜集,实力已有所恢复,而我军已疲。
“今若往攻,胜则罢了,一旦如李密般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如之奈何?无功而返,尚属小事,若河东、陕虢有失,河南、山东新附之地再生动荡,则得不偿失矣!”
王须达睁着眼,定定地看了下陈敬儿,黑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他没想到陈敬儿会反对他的建议,脸色立时黑了下去,阴沉如水。他强压恚怒,转去看李善道神色。
李善道笑道:“敬儿所言,深得我心。三郎,你积极求战,其志可嘉。然是否顺势取洛,需权衡全局。这般吧,我即刻传檄洛阳招降。彼若肯降,便是最好;若不肯,就留待日后再取。”
王须达虽尚不甘,李善道作为主君,不赞成他的建议,陈敬儿作为他“一党”之人,也反对他,无可奈何,只好行了个礼,应道:“臣思虑不周,谨遵大王令旨。”
不再请战,与陈敬儿退回胡坐坐下。
李善道环视帐中诸将,说道:“洛阳此事,就这么议定了。明日传檄招降。其若不降,我军就收兵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