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宋实璞的预言无情的应验,宋书杰临考失利,只中了一个自费院校。老师无比遗憾地:‘‘这个学校是冷门,虽然两千块钱有点艰难,不过将来可以成为公职人员,前途还是光明的。’’
宋实璞一句话斩断了书杰本就不自信的希望。‘‘有本事就考正取,自费算什么本事。’’
他还有同年升高中的女儿书娴,叫他像别人那样放弃女儿,专供儿子上学,他做不到。看到儿子丧气的脸,他心中也辗转。
‘‘既然有那么多名额,为什么不依次向下刷人名,搞什么自费分数线呢?’’家英百思不得其解。
孩子们也是如此困惑,很多人应着习惯思维,甚至觉得读自费是很没面子的。只有那些身居高位,有权有势,唯独没有聪明争气子女的父母们偷着乐,因为只有他们明白这是一条来之不易的緑色通道。一些有钱人本着手眼通天的本领,分享了这从寒门学子手中窃夺来的机会。
大学不再是平民阶层摆脱困境的专有桥梁,高等教育从此开始向一部分人倾斜。令老师与学生共同失望的是,从此象牙塔将不复往日的纯洁与荣耀。社会的阴影不仅是渗透,它还想占有。
多年以后,所有人才明白,有些原则是不可舍弃的,有些东西是不能妥协的。因为一旦丢弃,想要找回来实在是太难了,或者是纵然找回来了,它也已经面目全非。而一旦妥协,接踵而至的就是全面失守。征地丢了,浴血奋战可以夺回来;道德失守,我们要怎样才能重返五千年以诚信修身为本的化阵地?
宋实璞发现,这条自费线有点像别有用意的后门线,可是他相信自己的xx已经多少年啦,不想妄自揣测。‘‘国家政策吗,自然有他的苦衷,也有他的英明之处。’’他当然没有想到自己和孩子的未来将在这摸石头过河的变革中备受冲击。他一厢情愿的寄希望于国家的无往不在的仁慈与关爱。
政策:达到足够的年限,他可以带家眷一起转成商品粮啊。那就标志着孩子们的未来不用操心了。老上级用这个条款安慰自己的部下,他呢,就用这个画饼填补妻子对跳龙门的渴望。
宋实璞在安慰妻子的同时也有点困惑,难道用来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学校也变成了商业机构了吗?
家英倒是很容易被安慰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会有百倍的勇气。她现在糟心的是侄女蕾的前途,据孩子与老师的保守估计,孩子肯定考上了高中。可是妹妹家月在电话中毫无表示。
‘‘蕾儿的事,恐怕没指望了。’’宋实璞叹了一口气。真是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他很庆幸自己娶到了善良的家英。
‘‘没想到家月这么狠心。’’家英万分痛心。‘‘她当年得多么好啊,只要考上高中,只管找她。现在,什么都不认了。’’
‘‘是你太善良,才会相信她。当年老爸都还没画上地主的成分呢,她就第一个跳出来和父母画清界限了,批斗老爸。一个没出阁的姑娘,真够狠心肠。’’
宋实璞起往事,不胜唏嘘。‘‘如果不是这样的急怒攻心,老爸或许不会怄气伤肝吧。’’
家英黯然:‘‘爸思念她的因素和愧疚或许才是起病的原因。’’
哪一个父母不想留给子女最好的?时代却把老人家引以为傲的东西变成了儿女的耻辱。他不恨女儿,只恨自己。
这样想着,家英又多了一点希望。‘‘爸走的时候,家月不是回来了吗,妈走时她也回来了,我记得她还了很多道歉的话,我一直相信她真心悔改了。家声的葬礼她也参加了,还对蕾儿了那么贴心的话。也许,’’
希望之火又重新在家英心里熊熊烧了。‘‘通知书不是还没下来吗?不定她愿意在孩子面前保住姑姑的尊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根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每句话都是欺骗。’’宋实璞彻底打消她的妄想,不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多吗。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我今天把话搁在这儿,就算蕾真的考上高中、大学,她也不见得会给一个子儿。在她眼里,哪有什么娘家人呢。’’
‘‘如果真是这样,难道要让蕾儿失学吗?’’她嘴角下挂,‘‘我那可怜的侄女啊。’’似乎马上就要拉开嗓子放声大哭了。
‘‘别哭!孩子们还在家里呀!’’宋实璞急忙阻止她:‘‘我这不是一直都在想办法吗?你以为我的心是铁打的,我放弃书杰的机会不就是为了蕾儿吗。’’
家英破涕为笑。‘‘唉,自己姐妹都靠不住了,还是你对我们家最好。’’
宋实璞也摇头笑了,这个女人就这样了,心善心软,易喜易怒,嘴直又不记仇。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因为一件什么事偶然听到了这次谈话的内容,她自己都忘记了。她只记住了身心的震动,想起那日姑姑:‘‘考上了就来找我。姑姑不是外人。’’当时她是在多么温暖的亲情环拥中进入梦乡的呀。
一想到二表哥将要与大学失之交臂她更痛心。书杰的个性很像父亲宋实璞,倔强而又刻苦,他的成绩真的是用汗水换来的呢。这个打击他能承受吗?姑姑的绝情她并不记恨,毕竟她的经济要依赖姑父叶识秋。他首先必须顾着自己的家庭。对于姑妈与姑父宋实璞的无私大爱,她只能在心中默默感激。可是我怎么可以成为他们的累赘呢?
在一瞬间忽然明白了成人生活的无奈,姑妈一贯低声下气的辞色里有着那么多的负重。她既感动又惭愧,继而自责。自己怎么可以寄希望于亲人的资助而在这里优哉游哉虚耗光阴呢?父亲临走前的谆谆告诫又回荡心间。‘‘绝不要依赖他人生活,要自强自立!’’
是啊,依赖生活不仅会丧失自我,还会给别人造成痛苦与损失。这样的事,我能对善良的姑父姑妈做吗?
在心中大声:绝不可以!
蝉儿嘶嚎的盛夏,灼热的阳光无情的烘烤着集镇与乡野里穿梭的一辆破旧自行车与那瘦的骑车的孩子。后座上绑着一个木箱改造的冰棒箱,厚重的棉絮严严实实包裹着香甜可口又解暑的冰棒与雪糕。
孩子在一个高陡的土坡前下了车,奋力推车上坡,汗水从下颚灌进衣领,她抬手抹了一把汗,没有一点疲倦与怨天尤人的神色。累到极点,她就喃喃算计自己己经积累和正在累积的财富,从中获得坚持下去的信心与力量。渴了,她没有吃自己箱子里的五分钱一块的冰棍儿,而是到堰塘里喝一口干净清水,洗洗脸,吃几口自带的冷馍。
鲁镇人都认识这个孩子,她就是少年雷。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就把自己名字中的蕾字换成了雷字,没有了枝叶庇护的花蕾是不堪一击的。只有化身惊雷,她才有抗击风暴的力量与希望。只是亲人们仍然亲切地叫她蕾。
‘‘女孩就应该像朵的花蕾,含苞待放,受人呵护。’’这是父亲取名时的期望,雷却希望自己变成一声惊雷,不要默默无闻,娇弱无能。
镇上的人很瞧不起拾废品贩冰棍儿的雷,村庄里朴实的村民却很喜欢也很照顾这个勤劳又聪明的孩子。他们把有用的废品收集着,专等着跟星期天才会上门的雷交换各种塑胶制品,聪明的雷从中获取了买与卖双重的利润。由于她价格公道,又不短斤少两,渐渐地除了家大院所在的大队,所有鲁镇的村民都认识了这个坚强的孩子。
雷的足迹甚至深入到姑妈所在的叶山镇,不过同样避开了她的大队。毕竞当年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也不希望姑母难过和忧心,她还憋着一股劲要给她一个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