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平道:“这人究竟是个和尚,还是个道土?
何以诗上又像道家的话,又有许多佛家的典故呢。”
女子道:“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装。
他常说:‘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三个招牌,其实都是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佛、道的铺子小些,皆是无所不包的,’又说:‘凡道总分两层:一个叫道面子,一个叫道里子。
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别了,如和尚剃了头,道士挽了个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
倘若叫那和尚留了头,也挽个髻子,掖件鹤氅;道士剃了发,着件袈裟:人又要颠倒呼唤起来了,难道眼耳鼻舌不是那个用法吗?
’又说:‘道面子有分别,道里子实是一样的。
’所以这黄龙先生,不拘三教,随便吟咏的。”
子平道:“得闻至论,佩服已极,只是既然三教道里子都是一样,在下愚蠢得极,倒要请教这同处在甚么地方?
异处在甚么地方?
何以又有大小之分?
儒教最大,又大在甚么地方?
敢求揭示。”
女子道:“其同处在诱人为善,引人处于大公。
人人好公,则天下太平;人人营私,则天下大乱。
惟儒教公到极处。
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异端,如长沮、桀溺、荷莜丈人等类,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赞扬他们不置:是其公处,是其大处。
所以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若佛、道两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后世人不崇奉他的教,所以说出许多天堂地狱的话来吓唬人。
这还是劝人行善,不失为公。
甚则说崇奉他的教。
就一切罪孽消灭;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宫,死了必下地狱等辞:这就是私了。
至于外国一切教门,更要力争教兴兵接战,杀人如麻。
试问,与他的初心合不合呢?
所以就愈小了。
若有的教说,为教战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宝石一样,更骗人到极处!
只是儒教可惜失传已久,汉儒拘守章句,反遗大旨;到了唐朝。
直没人提及。
韩昌黎是个通文不通道的脚色,胡说乱道!
他还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
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
他说:‘君不出令,则失其为君;民不出粟、米、丝、麻以奉其上,则诛。
’如此说去,那桀、纣很会出令的,又很会诛民的。
然则桀、纣之为君是,而桀、纣之民全非了,岂不是是非颠倒吗?
他却又要辟佛、老,倒又与和尚做朋友。
所以后世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的口头禅。
就算是圣人之徒,岂不省事。
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这个范围,只好据韩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论语》。
把那‘攻乎异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总说不圆,却把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绝了!”
子平听说。
肃然起敬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
真是闻所未闻!
只是还不懂:长沮、桀溺倒是异端,佛老倒不是异端,何故?”
女子道:“皆是异端。
先生要知‘异’字当不同讲,‘端’字当起头讲。
‘执其两端’是说执其两头的意思。
若‘异端’当邪教讲,岂不‘两端’要当桠杈教讲?
‘执其两端”
便是抓住了他个桠杈教呢,成何话说呀?
圣人意思,殊途不妨同归,异曲不妨同工。
只要他为诱人为善,引人为公起见,都无不可。
所以叫做‘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若只是为攻讦起见,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后来朱、陆异同,遂操同室之戈,并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孙要攻陆,陆之子孙要攻朱呢?
比之谓‘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个字定成铁案!”
子平闻了,连连赞叹,说?”
今日幸见姑娘,如对明师。
但是宋儒错会圣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