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毅不明所以,却不知一旁杜晓凤已是满脸通红,羞燥的浑身颤抖。
岑毅却木然地拱手作揖,张口道:“侯师叔!”
侯崇禹哈哈大笑,杜晓凤却忍耐不住了,转过身对着岑毅怒骂道:“蠢才!”
秋风以席卷之势吹黄了一片又一片农田,一株又一株青草,吹落了树叶,吹散了芦苇,天空中尽是昏黄的枯叶与雪白的苇苗。
越往东走,秋景越发苍茫,天气爽朗,白云苍狗,飞雁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奔赴南方。
岑毅望着这番苍凉,心中尽是惆怅,想到去年这时自己还是无忧无虑,师父、扎伊娜、穆萨大叔都在身边,每日只是练武玩乐,丝毫不用为仇恨苦恼,如今却与他们或是天人两隔,或是四散天涯,再无相见之期。
想到此处,岑毅鼻子一酸,泪水扑哧一下便流了下来。
三人已结伴行走多日,早已进入陕西地界,目下正往宝鸡县行进。侯崇禹这几日都是精神爽朗,日日高歌而进,唱的是大词人辛弃疾留传下来的《破阵子》,唱起来神采奕奕,精神焕发。“醉里~挑灯看剑哎,梦回~那个吹角连营哟!”岑毅时常被他高亢的歌声打动,只感热血激昂,便也捧场似的高呼一声。但每当回想起往事时,惆怅的思绪又涌入脑海,再也不能抑制住悲伤。
杜晓凤早已发觉了岑毅的落寞,心知他是为自己的师父难过,但始终没有相劝,只因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这天傍晚,三人在一处河边停住马脚修整,岑毅走下来沿着河踱来踱去,却见一片花田,田中一枝枝鲜艳的红花盛开在河岸边,岑毅忽然想到当初在扎伊娜家也见过许多这种花,那是海莱万最喜欢的花,他对待花卉都是细致入微的,从不曾让一株花草枯死过,这是扎伊娜亲口对他讲述过的事。
岑毅想到了海莱万对自己的关爱与指点,又想到他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渐渐冰冷的那一幕,心底又是一阵凄凉。
他走到那片花田里,采过一朵,攥在手里呆呆地望着。
“你也喜欢刺梅花?”杜晓凤的声音穿透耳海,岑毅一愣,他当然不认识这花,只佯装懂得的样子答道:“啊……是啊,喜欢。”杜晓凤笑了一声,蹲坐在他身旁,也采过一朵,剥开花瓣取出里面的骨朵捧在手里把玩着,轻声道:“我也喜欢这花,师父说凡是能入药的花都是仙子的化身,她们以身死为代价,疗愈会让人痛苦的病痛,我也一直相信他的话。”
岑毅静静地听着,却见她的神情也已变得落寞,“我父母在我五岁时就不要我了,是师父将我养大的。
十三岁那年,当我见到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师父时,我使尽浑身解数,用尽平生所用之药,也没能将他救好。
师父死的那天,我跑到了我一直精心栽培的花田里,将那些稚嫩的花苗踩得稀烂,我一边哭一边骂:‘你们不是仙子吗?
为什么就是不肯救活我师父!
他明明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
’我发泄了半天,终于是累了,于是坐倒在田中,却看见一只彩蝶飞了过来,它落在我手背上轻轻扇动着翅膀,似是在向我哀求,求我不要再糟蹋这些花草了。
我心烦意乱,使劲甩手,想甩走那只蝶,可这蝶就是不肯飞去,始终在我身上停留。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连忙将它捧在手里,向它哭诉道:‘师父!
都是我不好!
可我不想要你死,我想你在我身边。
’那蝶果然感应到了我的话,用力扇动着翅膀飞到了我头上,用翅膀轻轻拍打着我的额头,就好像师父在用手抚摸着我一样。
正恍惚间,那只蝶却早已飞去,再也不见踪影。”
说着将那枚花骨朵收进了自己口袋。
岑毅听闻心生同病相怜之感,于是将那朵花仔细地插回土里,眼望河面,低语道:“你师父很爱你,我师父也很爱我,只不过我不争气,没本事,保护不了他和海师叔,让他们惨死在了恶人手里,唉!要是当初我武功再高一点,再强一点,或许就能救下他们了。”杜晓凤转头望着他,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只不过是个少年,保护不了他们是肯定的,要怪也只能怪命运太捉弄人了!”
岑毅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杜晓凤也只是默然。忽听身后侯崇禹高呼道:“二位贤伉俪可否上路了?”杜晓凤闻言脸上一红,岑毅显然不知“伉俪”是何意,起身应道:“走走走!候师叔!”这下杜晓凤脸色更难看了。
侯崇禹一路兴致勃勃,豪情万丈。让本来难过的岑毅备受感染,渐渐的那些颓丧之感稍有缓解,于是与同行二人聊得多了起来。
“侯师叔,你为何要躺在棺材里躲着那些人呢?”
岑毅不解地问道,“而且你说你在里面躺了六年,难道你不吃饭,不呼吸的吗?”
侯崇禹闻言脸上略带得意,稍有轻蔑地说道:“小子,你见识少,这其中的功夫说了你未必明白。”
岑毅挠了挠头,好奇地道:“莫非是师叔你在坟里面凿了间窑洞出来,然后在别处开了窗通了气?”
杜晓凤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侯崇禹脸色一红,忙道:“胡说什么!
我堂堂岭南严松,又不是田间老鼠,怎么会住地底下!”
岑毅见状又挠了挠头,又问道:“那是为何?
你不吃不喝又怎能在里面躲得了六年?”
侯崇禹傲骄地“哼”
了一声,随后一本正经地道:“小子,你可知万物有运生之气,反生者必有一气运于天地,此气能维持春繁夏茂,秋枯冬衰。
人虽为天地之主,然是为自然之物,生长吐纳亦赖此气。
我在枯坟中这六年就是凭这些自然之气存活下来的,为此,我特地命晓凤贤侄——你的相好(这里侯崇禹嘴角微扬了一下)——挑了一处人烟罕至、草木繁盛之地将我埋下,也就是两头山。
那里自然之气果然繁盛,日月交替,春去冬来,自然生气源源不断,我便在里面静心养伤,静待时日。”
岑毅听得一头雾水,却听杜晓凤道:“侯师叔当年受了内伤,仇家不断,为消停养伤才让我造个假坟将他藏下的。其实侯师叔在里面修养全靠的是他的‘龟息功’维持。”岑毅一听奇道:“龟息功?何谓龟息功,是像乌龟那样呼吸吗?”岑毅此话又令杜晓凤忍俊不禁:“侯师叔,他又把你说成乌龟了。”但侯崇禹并不恼,反而略带认同地回道:“嗯,你说对了一点,不过并不全对,并非是学乌龟那样呼吸,而是将自己的内息调理得如乌龟那般。”
侯崇禹扬了扬马鞭,劲风带起一团落叶飞扬在空中,然后又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
“传说远古时在南海之滨有一只神龟,名曰冥灵。传说它活五百年就如人活一个春夏一样,因此其寿极广,无人知它到底有多少岁,只知它上知寰宇,下通古今,所见所识极其渊博。为此南华真人庄周梦中魂游南海,找到冥灵询问长寿之道,冥灵答曰:‘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这便是神龟长寿之缘由。”
岑毅和杜晓凤都默不作声,仔细听着。
“五斗米道祖师张陵以庄子之经首创龟息真定功,起初是为疗养内里而作,而后经人钻研,发觉龟息之法能停住奇经八脉,扼住五脏六腑,无须给养便能休眠多日,醒时内伤自愈,筋骨自通,有益于寿道,于是将其改进推广。不过五斗米道经连年乱世绝灭殆尽,其教中绝学尽数失传,唯龟息功者苟活于无人之地,将此神功存续了下来。”说着侯崇禹又挥一鞭,将脚边的尘土扬了起来,胯下马跟着嘶鸣了一声。
“我得青城山五真观太邪真人传授此功,本以为此生终无用时,谁曾想六年前在荆州为救伯辰受了重伤,拼了老命才逃回凉州,然而那些鹰犬依旧虎视眈眈,四下寻我的踪迹,我无处可躲,于是决定出此下策,让杜贤侄将我埋于地下,墓碑上刻上她的名字,然后动用龟息功存得一气,然后长眠与荒山野岭之中,我下葬之前便与杜贤侄约定,待到她学完她师父的绝学之时,便将我从墓中救出。
若是别人将我救出,那我自然便知是贤侄传出了曾伯辰坟墓的消息,到时候我便于卯时二三刻间赶赴之前的那座山丘下与杜贤侄相见。
一切果真如我所料,只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救我出来的人竟然不是别人,而是你这个同门徒孙,嘿嘿嘿。”
侯崇禹说着拍了拍岑毅肩膀。
岑毅笑着道:“我也没想到,晓凤姑娘的坟里埋的竟然是您老人家。”杜晓凤道:“我起初也没想明白,到后来我才悟到侯师叔这招的高明之处:因为造个我的假坟可以让别人以为我真死了,好让对《黄道药典》有觊觎之心的人死心,方便我静下心来学完师父的全部本事而不被人搅扰。”侯崇禹听着一脸得意。
“那庸龙公当年是因为什么事陨难的呢?”岑毅不解地问。侯崇禹闻言叹息一声,杜晓凤听着也是一脸落寞,岑毅只觉有些尴尬,忙道:“也是,过去的伤心之事何必重提?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谁知侯崇禹突然厉声道:“不!我就是忘不掉,我过不去这道!我誓要为我三弟报仇!”杜晓凤悄悄抹掉了眼角的一滴泪水,说道:“不必再说了师叔,我们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时机到了便上京血刃恶贼!”
岑毅只知道他们口中的仇人是蔡捷,但始终未曾了解过为何曾伯辰会死在蔡捷手中。只听侯崇禹激动地道:“不行,我必须要说,必须要让岑贤侄也知道我们师门的大仇。”于是翻身下马,叫住二人。岑毅和杜晓凤见状也跟着越下马来。侯崇禹背对着二人,努力平复着自己,随后转过身平静地道:“岑毅,我本不想提起这段伤心事,但无奈必须要让你知晓,否则我们堂堂牧云门连一点血性都没有了!”
于是三人团团围坐,听着侯崇禹讲述起了那段往事:
“八年前,红缨毒王名震江淮,南方各大帮会教派凡是招惹过红缨毒王的都被他用红缨毒收拾了一遍,无论是白道还是黑道,都逃脱不了红缨毒之苦,导致当时凡是一帮之主的人物都吃尽了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