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闻言,却突然朗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爽朗,带着几分坦荡,几分不羁。
他非但没有压低声音,反而故意提高了音量,让自己的声音足以穿透亭外的寒风:“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看着朱允炆,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一丝豁达:“如果因为这几句话,他就要与我为敌!”
“那说明他早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九哥儿了!”
“但他愿意为了臣弟,不顾自身安危,只身前往杭州府,与那些奸佞之徒周旋。”
“由此可见其心。”他的语气越来越无比诚恳,带着一丝感念,“这份情义,臣弟没齿难忘。”
他站起身,对着朱允炆深深一揖,目光坚定,语气铿锵:“倘若将来皇兄遇到危险,遇到危难,臣弟也必将如此!”
“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到最后,他抬眸直视着朱允炆的目光。
眼神澄澈,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回避,坦荡得如同万里无云的晴空。
朱允炆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愈发真切。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朕记下了!”
他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温和:“上次杭州府的事,你受了不小的惊吓,也有不少委屈。”
“既然如今已经真相大白,你也不必着急回去,在京都多住些日子吧。”
“年节就要到了,届时,跟皇兄一起去太庙,参加祭祀大典吧。”
他说着望着亭外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怀念,一丝怅然,“说起来,我们兄弟二人...”
“已经有很久没有一起去太庙,为皇爷爷和父皇上香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已经缓缓转身,朝着亭外走去。
玄色的貂裘在风中划出一道弧线,背影看起来从容而笃定。
可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
嘴角那抹看似轻松的笑意,却如同冰雪般,瞬间消失不见。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快得让人以为,方才的温和,不过只是一场幻觉。
朱允熥站在凉亭内,望着朱允炆的身影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雪掩映的回廊尽头。
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沉的凝重。
方才挺直的脊背,缓缓垮了下来。
他抬手捂住胸口,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他太清楚了,方才的所有交谈,看似君臣和睦,兄弟情深。
实则字字句句,都藏着试探,藏着算计,充斥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只要他有一句话说错,有一个眼神闪躲,今日这凉亭之内,便是他的葬身之地。
寒风从亭口灌进来,吹得炉火一阵摇曳,光影明灭间,映得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皇兄啊皇兄,不论未来发生什么,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大明的江山,是朱家的江山,臣弟护的,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
“而是这万里河山,是朱家的正统!”
良久,他才缓缓抬手,对着身后的虚空,轻轻挥了挥。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亭外的梅树后闪身而出。
悄无声息地跪在了地上,低着头,等候吩咐。
朱允熥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皇宫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命令道:“速拟一封密信,送往栖霞山。”
黑影微微颔首,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凉亭之内,炉火依旧噼啪作响,只是那暖融融的热气,却再也驱散不了朱允熥心底的寒意。
亭外的风,似乎越来越大了。
像是要将这整个京城,都埋进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之中。
...
几日后。
京都内突然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雷,平静的市井骤然喧嚣起来。
一条流言,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借着朔风的势,眨眼间便席卷了整座京都。
——吴王朱允熥,为助皇兄巩固皇权,甘愿与安定王决裂!
甚至不惜亲手铲除这位曾为大明立下赫赫战功的战神!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掠过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钻进了秦淮河畔的画舫歌楼,溜进了寻常百姓家的柴门小院。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刚放下醒木,便被茶客们七嘴八舌地围住,打听着流言的来龙去脉。
酒肆里的店小二,端着酒壶穿梭席间,嘴里也不忘嚼着这桩新鲜事。
就连街边堆雪人的孩童,都拍着小手,蹦蹦跳跳地唱着不知是谁编的童谣。
歌词粗简,却字字句句,都戳着朝野上下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一时间,京都满城风雨,人心浮动。
那些蛰伏在暗处的目光,或是带着幸灾乐祸,或是藏着惴惴不安。
都紧紧盯着吴王府与栖霞山的动静,等着看一场龙争虎斗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