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从深坑中源源不断地飘来,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混杂着血腥气,让人闻之欲呕。
这个深坑,是蛮族乱军为了猎杀城中百姓特意挖掘的。
乱军攻破古州城后,将来不及逃跑的百姓强行拖到这里,要么活活砍杀后抛入深坑,要么直接将活人推下去,任其在坑中挣扎至死。
如今坑中早已堆满了尸体,有的是刚扔进去不久的,尸体尚且完整,脸上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恐惧。
有的则已经腐烂变质,皮肉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人形。
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引发疫乱,李景隆无法将这些无辜百姓的尸体一个个刨出来妥善安葬,只能下令将这个深坑填平,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下安息。
半个时辰后,巨大的深坑终于被泥土填平,空气中那股难闻的气味渐渐消散。
紧接着,十几名士兵合力抬着一块巨大的青石碑走了过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石碑立在深坑上方的正中心,石碑底部深深嵌入泥土中,稳稳地矗立在那里。
李景隆翻身下马,缓步走到石碑前。
石碑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是他亲自提笔所写:
“古州之役,蛮寇肆虐,屠戮黔首,弃尸此坑。”
“愿此沃土,永息兵戈,愿我生民,长治久安。”
他站在石碑前,微微颔首,肃然起敬。
碑下埋葬的,全都是因古州守将的无能而无辜枉死的百姓。
他们本可以在这座城里安居乐业,却因为战乱,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作为勋贵之后,作为朝廷将领,未能及时赶来救援,让这些百姓葬身于此,李景隆的心中充满了自责。
如今,蛮族乱军已被剿灭,逃窜的余孽也在全力追剿,也算对这些亡魂有了一个交代。
他抬手拂去石碑上的一点尘土,目光望向远方。
古州城的街道上,士兵们正在清理着战场。
李景隆知道,这场战乱带来的伤痛需要很久才能愈合,但只要兵戈永息,生民长治久安,这一切便都值得。
正在这时,脚步声响起,李景隆转头望去,只见邵安领着几名百姓缓步走来。
那些百姓衣衫褴褛,面色蜡黄,每走一步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颤巍巍,像是风中随时会折断的枯枝。
“禀报景帅!”邵安快步上前,抱拳躬身时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卑职已按令将被乱军关押的百姓尽数救出,无一伤亡。”
话音未落,那几名百姓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粗糙的手掌撑着满是碎石的地面,对着李景隆连连叩首。
为首的老者年过六旬,花白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嘴唇因虚弱而泛着青白。
说话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眶里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多谢景帅救命之恩!”
“若不是您带兵赶来,我们这些老骨头,早就成了乱军刀下的冤魂了!”
“老人家快快请起!”李景隆见状,急忙大步上前,双手稳稳托住老者的胳膊将他扶起,又转头对邵安递了个眼神,“把其他人也扶起来,地上凉,别伤了身子。”
待众人都站定,李景隆看着他们布满伤痕的手、沾满污渍的衣袍,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满是虔诚的愧疚。
“古州沦落至此,百姓遭此劫难,皆是朝廷护卫不周,是我们这些领兵之人的过错。”
“今日能救大家出来,不过是分内之事,还望古州百姓莫要再提‘感谢’二字,更莫要怪罪朝廷迟来的救援。”
“景帅言重了!”老者连忙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要说有错,那也是弃城而逃的守将蒋明有错,与景帅您何干?”
“我们这些人能活着捡回一条命,全靠景帅您带兵杀退乱军,您是我们古州的救命恩人啊!”
旁边的妇人也跟着点头,声音哽咽:“小妇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若不是景帅,孩子们恐怕...”话没说完,便已泣不成声。
“小老儿无以为报,”老者抹了把眼泪,对着李景隆深深作揖,“只能在余生里日日为景帅祈祷,愿景帅无灾无难,长命百岁,多为天下百姓保一方平安!”
李景隆看着他们真挚的眼神,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只能摇头苦笑,扶着老者的手臂轻声安慰:“老人家放心,乱军已灭,往后古州定会恢复太平,大家只管安心重建家园便是。”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老者身后,落在了一个中年男子身上。
那人虽也穿着破旧的布衣,却不像其他人那般畏缩——站姿虽有些拘谨,脊背却隐隐透着几分挺拔。
双手交握时指节分明,不似常年劳作的百姓那般粗糙,连垂着眼帘的模样,都带着一丝刻意隐藏的局促。
李景隆眉梢微挑,刚要开口询问,那人已察觉到他的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犹豫了一下之后,他突然“噗通”跪地,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下官...下官见过景帅!”
“你是何人?”李景隆的声音瞬间沉了下来,眉头皱得更紧。
他的目光如炬般落在那人身上,带着审视的锐利,“既是朝廷官员,为何混在百姓之中?”
那人头埋得更低,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下官乃古州布政司使苗正。”
“乱军入城那日,下官也被擒住关押,幸得邵副指挥使救援,才得以脱险。”
“是吗?”李景隆嘴角勾起一抹冷意,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我看,是你为了活命,故意脱下官袍,假扮成寻常百姓,才在乱军手下捡回一条命吧?”
“如此贪生怕死,对得起你的那身官袍么?!”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让苗正浑身猛地一震,肩膀瞬间垮了下去,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埋着头再也不敢说话。
他心里清楚,蒋明弃城而逃是死罪,而他这个布政司使,在乱军攻城时既未组织百姓抵抗,也未坚守职责,反而为了自保假扮百姓。
此事若是传出去,虽不至于掉脑袋,却也是一辈子洗不掉的耻辱。
“请景帅恕罪!”就在气氛僵持之际,那名老者突然再次跪了下去,连带着其他百姓也跟着屈膝。
“苗大人纵使有错,也情有可原啊!乱军入城时那般凶残,大人能活着已是不易。”
“况且在关押我们的地方,若不是苗大人时常安抚大家,我们这些人恐怕早就没了主心骨,撑不到景帅来救援的日子!”
李景隆看着老者恳切的神情,又看了看地上始终不敢抬头的苗正,手指在身侧轻轻叩了叩,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片刻后,他对着邵安抬了抬下巴:“先把他们扶起来吧。”
待众人起身,李景隆的目光重新落在苗正身上,语气恢复了冰冷的严肃:“你身为布政司使,临阵畏缩,失了官员气节,本应按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