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往下看。”前面传来李浩的声音,很轻,但在风声中异常清晰,“只看脚下的路,只看手抓的地方。”
沈清辞强迫自己照做。她盯着李浩踩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跟着。手掌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生疼,但她不敢松手,因为一松手就可能失去平衡。
走了大约三十步,前面突然变窄。李浩停下来,回头说:“这里要爬过去。岩壁上有个凹陷,手脚并用,慢慢挪。”
沈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几乎停跳——那所谓的“凹陷”其实就是岩壁上的一道浅沟,勉强能容纳手脚。而下面,是黑洞洞的深渊,深不见底。
“我...”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发不出声。
“沈清辞。”李浩叫了她的全名,这是第一次,“看着我。”
沈清辞抬起头,对上李浩的眼睛。月光从石缝顶部漏下来一些,照得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你能行。”他说,不是鼓励,而是陈述,“你在上海躲过了日本人的追捕,在野坟岗杀过匪兵,在山洞里守住了我的命。你能行。”
沈清辞愣住了。她没想过李浩会说这些话。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在这个生死关头,用最平静的语气肯定了她的坚韧。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能行。”
李浩点点头,转身开始攀爬。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受伤的后背在岩壁上蹭过,肯定很疼,但他一声不吭。
沈清辞等李浩爬过最窄处,深吸一口气,开始跟上。她把身体紧紧贴在岩壁上,手指抠进石缝,脚尖寻找着力点。风在耳边呼啸,像是死神的低语。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放弃,想就这样松手,一了百了。
但她看见了李浩的背影。那个男人,背上有伤,胸前藏着用七十三条人命换来的书,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但每一步都没有停。
她咬紧牙关,继续向前。
手掌磨破了,血渗出来,让手指变得湿滑。她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抠住岩石。手臂的肌肉在颤抖,腿也在颤抖,但她不能停,因为一停就可能失去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沈清辞终于爬过了最窄的那段。前面稍微宽了一些,她可以稍微放松一点,靠在岩壁上喘息。
“好样的。”身后传来老张的声音。老人竟然还能说话,而且声音平稳,像是在散步。
沈清辞没有力气回答。她只是大口喘气,感觉肺里像着了火。
“继续走,前面有地方可以休息。”李浩在前面说。
又走了大约五十步,石缝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洞,刚好能容纳三个人并排坐下。更神奇的是,凹洞里居然有一眼泉水,从岩缝里渗出来,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喝点水。”老张率先蹲下,用手捧水喝。
沈清辞和李浩也照做。泉水冰冷清冽,带着淡淡的甜味,是沈清辞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水。
“这是什么地方?”李浩问。
“断魂崖的‘喘气口’。”老张说,“当年修栈道的工匠留下的。再往前走半里,就能出去了。”
沈清辞看向来路,黑黢黢的石缝像怪兽的食道,而他们刚刚从那里爬过来。一阵后怕袭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怕了?”老张问。
沈清辞老实点头:“怕。”
“怕就对了。”老张难得地笑了笑,“不怕的人,都死在这条路上了。”
“你经常走这条路?”
“三年,走了十七次。”老张说,“每次都是送人。”
“送什么人?”
老张沉默了。他盯着水洼里的倒影,很久才开口:“送该送的人。读书人,学生,医生,有时候是带着孩子的女人。都是不想当亡国奴的人,想往南走,想过黄河。”
“都送到了吗?”
“送到过。”老张的声音很低,“也送丢过。”
沈清辞明白了“送丢”是什么意思——摔下悬崖,迷路饿死,被巡逻队发现,或者别的什么死法。在这条路上,死亡是家常便饭。
“你为什么...”李浩刚开口,老张就打断了他。
“时间不多了。天亮前必须出山,不然会被巡逻队发现。”
三人重新上路。后面的路虽然还是险,但有了刚才的经历,沈清辞觉得自己好像脱胎换骨了。恐惧还在,但已经不能控制她。她开始相信自己的手脚,相信自己能在这绝壁上活下来。
又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终于出现了出口——一道狭窄的裂缝,透进微弱的曙光。
“到了。”老张说,“出去就是下山的路。但别高兴太早,山下有村子,村子里有日本人设的保甲,生面孔一出现就会被报上去。”
三人依次挤出裂缝。外面是一片稀疏的松林,晨雾在林间缭绕,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露出青灰色的轮廓。
天快亮了。
“坐下,休息。”老张说,“等天完全亮了再走。白天走山路反而安全,晚上容易迷路。”
他们在松林里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下。沈清辞这才感到浑身酸痛,尤其是手臂和腿,像是灌了铅。李浩的脸色也更苍白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老张从包袱里掏出最后一点干粮——三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分给每人一块。
“吃完,睡一会儿。”他说,“我放哨。”
沈清辞实在太累了,啃完饼,靠着树干就睡着了。她做了很多梦,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梦见上海的报社,一会儿梦见野坟岗的枪声,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断魂崖上失足坠落...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沈清辞猛然惊醒,看见李浩近在咫尺的脸。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噤声,然后指了指山下。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骤然收紧——
山脚下的村子里,有火光。不是一两点,而是一片,像是很多火把在移动。更可怕的是,她听见了狗吠声,很多狗在狂吠。
“日本兵在搜村。”老张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蹲在一棵树后,眼睛盯着山下,“看火把的数量,至少一个小队。”
“为什么突然搜村?”李浩压低声音问。
老张的脸色很凝重:“可能是我们暴露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事。”
狗吠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也开始往山上移动。
“他们在往这边来。”李浩说。
老张站起身:“走。不能待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