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了“请酒”
,既避开了自己的“短处”
,又暗合了女子可能有的饮食偏好(茶马古道上的人多喜饮茶),更顺势捧了对方一句“清爽人物”
,可谓机变百出。
那女子闻言,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纨绔的小公子,言辞竟如此伶俐有趣。她仔细打量了张绥之几眼,见他目光清澈,笑容真诚,虽带调侃,却无恶意,与刚才那帮醉汉的猥琐截然不同。她眼中的锐利渐渐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噗嗤——”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绽放,那股逼人的野性锋芒顿时柔和了许多,显得明媚照人。
“好个牙尖嘴利的汉家小哥儿!请我吃茶?倒是新鲜。”她迈步走到张绥之桌前,毫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坐下,一双天随意地伸展开,“好啊,那姐姐我就尝尝你的雪茶。若是不好喝,我可要罚你。”
张绥之见她如此爽快,心中暗喜,连忙招呼伙计:“伙计,上一壶最好的雪山云雾,再配几样精细茶点!”“好嘞!”伙计应声而去,心下却暗暗咋舌,这位张公子,怎地跟火把寨的这位女煞星攀谈上了?还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茶很快上来,白瓷壶,白瓷盏,茶汤清亮,香气清幽。张绥之亲自执壶,为女子斟上一杯,动作优雅,颇有风度。
女子端起茶杯,不像汉人那般小口啜饮,而是像喝酒一样,仰头便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汤让她微微蹙眉,但随即品味着口中的余香,点了点头:“嗯,是还不错,有点我们寨子里老茶树的味道。”
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紧紧盯着张绥之:“小哥儿,你倒是个有眼力的。那你不妨再猜猜,姐姐我,是什么人?”
张绥之见她这副考较的架势,也起了好胜心。他放下茶杯,目光不避不闪地在阿诗玛身上观察片刻,缓缓开口:“姐姐这身打扮,是典型的山野部落人士。但观姐姐坐姿——腰杆挺直,双腿微分,双手置于案上,十指自然收拢,这绝非山野散漫之态,倒有几分军中行伍的章法。姐姐,怕是某个寨子里的头目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不单是寨中头人,在木氏土司府中,也该有个一官半职,是吗?”
阿诗玛脸上的笑意瞬间凝住,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惊愕。她放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显然被说中了要害。
张绥之见状,心中笃定,目光顺势向下,落在阿诗玛随意放在椅旁的那个靛蓝布包裹上,包裹口微开,露出一角靛青色的官制布料。“还有,”他语气放缓,带着一丝探究,“姐姐虽身着部落服饰,但脚上这双皂靴,显然是官靴。这包裹里……应该就是换下的官服吧?姐姐今日,是去了木府?如此正式,匆匆来去……莫非是寨子里出了什么紧要事务,需向土司禀报?”
阿诗玛彻底愣住了,红唇微张,半晌没说出话来。酒楼里的喧嚣似乎都远离了他们这一桌,她只能听见自己略微加速的心跳声。眼前这少年郎,看上去不过是个俊俏文弱的读书人,这洞察力与推理,简直令人心惊。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疑惑的问道:“你……你如何知道我是去了木府,而不是……比如,去了同知府上?”
张绥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自己多嘴,差点把爹给卖了。他脸上露出一个天真无辜的笑容,打着哈哈道:“这个嘛……姐姐气度非凡,一看便是要事在身。这丽江城里,能劳姐姐这等人物亲自拜访的,除了统御诸寨的木府,还能有谁?同知府嘛……管的是流官汉民之事,与姐姐这等寨中豪杰,怕是不常打交道。我胡乱一猜,姐姐莫怪。”
阿诗玛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深究。她三两口吃完茶点,又喝了一杯茶,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道:“好了,茶喝过了,点心也吃了。你这小公子,还算有趣,不枉我耽搁这点功夫。”
张绥之也连忙起身:“姐姐这就要走?”
“嗯,寨子里还有事。”阿诗玛点点头,走到张绥之面前,突然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挑了一下张绥之的下巴,动作轻佻得像在逗弄一只宠物狗,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小公子,好好读你的圣贤书吧。这丽江城,还有茶马古道,水深着呢,可不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娃娃该瞎掺和的地方。以后见了姐姐我,躲远点,免得……惹祸上身哦。”
说完,她不等张绥之反应,发出一串银铃般爽朗的大笑,转身便走,皂靴踏地,步伐矫健,那靛蓝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酒楼门口晃动的棉布门帘之后。张绥之摸着被她挑过的下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粗粝的触感和淡淡的、混合着汗水、皮革与草木气息的味道。他站在原地,半晌没动,脸上表情古怪,似笑非笑。
这女子,当真是……野性难驯!他张绥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子如此“调戏”,心中竟没有多少恼怒,反而觉得新奇刺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挑战欲。“火把寨……阿诗玛……”他喃喃自语,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位姐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张府的黑漆大门已经关闭,只留了一扇侧门,有门房守着。张绥之本想悄悄溜进去,不料刚踏进侧门,绕过影壁,就看见姐姐张雨疏披着一件厚厚的锦缎斗篷,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风灯,正站在一株老梅树下,似乎专程在等他。
昏黄的灯光映着她娴静的脸庞,梅花的暗香浮动在她周围。见到弟弟鬼鬼祟祟的身影,张雨疏并未惊讶,只是微微一笑,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这么晚才回来,又去哪里野了?一身酒气。”
张绥之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凑上前去:“好姐姐,你怎么还没睡?天这么冷,可别冻着了。我就是……就是在外面随便走了走,看看丽江的夜景,半年没见,怪想念的。”
“随便走走就走到了酒楼里,还喝了酒?”张雨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提灯在他身上照了照,“绥之,你从小就不会撒谎。快老实交代,是不是……遇到哪家姑娘了?”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带着几分长姐的洞察和戏谑。
张绥之被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热,好在夜色和酒意遮掩了这份窘迫。他挽住姐姐的胳膊,半是撒娇半是搪塞:“哎呀,我的好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弟弟我可是正经读书人,刚中了进士,岂是那等轻浮之徒?不过是遇到个……嗯……有趣的江湖人士,多聊了几句罢了。”
“江湖人士?”张雨疏挑眉,显然不信,“什么样的江湖人士,能让我们眼高于顶的张进士聊到忘了时辰?莫不是个……女侠?”她故意拖长了“女侠”二字,语气中的调侃意味更浓了。
张绥之心知瞒不过精明的姐姐,但又不想全盘托出阿诗玛的事,毕竟那女子身份特殊,行为大胆,说出来怕是更要引起姐姐的“关切”。他只好使出惯用的插科打诨的功夫,摇晃着姐姐的胳膊:“姐姐~你就别取笑我了!什么女侠不女侠的,就是个过路的商贩,说了些茶马古道上的奇闻异事,我听着新鲜,就多坐了一会儿。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嘛!娘睡下了吗?可别惊动了她老人家。”
张雨疏见弟弟不肯说实话,也不强逼,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拉着他往内院走:“娘已经歇下了。你呀,总是这么让人操心。爹爹公务繁忙,时常不在家,娘身体又不大好,我这个做姐姐的,少不得要多管着你些。”她说着,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绥之,你已经十七了,又有了功名在身,眼看就要步入仕途,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顽皮任性了。这终身大事……也该考虑考虑了。”
张绥之一听“终身大事”四个字,头皮一阵发麻,连忙叫苦:“姐姐!你怎么又提这个!我还小呢,再说,功名未稳,何以家为?”
“少拿圣人的话堵我。”张雨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拉着他进了自己的闺房。房间布置得素雅温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芸香和墨香。她让张绥之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他对面,正色道:“长姐如母,你的婚事,我自然要上心。我看呐,就是缺个人管着你!等你成了家,有了贤惠的妻子在旁规劝,这跳脱的性子或许就能沉稳些。”
张绥之见姐姐越说越认真,心里叫苦不迭,索性耍起赖来。他猛地从榻上跳起,像小时候一样扑过去,抱住姐姐,把脑袋在她肩上蹭,像个撒娇的大狗:“我不要!我不要别人管!我有姐姐管着就够了!姐姐最好了!”
张雨疏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他的背:“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快起来,成何体统!”
“就不起来!”张绥之赖着不动,反而抱得更紧,抬起头,促狭地看着姐姐近在咫尺的俏脸,坏笑道,“姐姐,要说成家,也该你先啊!你都二十一了,还没给我找个姐夫呢!是不是眼光太高了?丽江城的青年才俊你都看不上?要不……等弟弟我将来在京城给你物色个状元郎?”
这话戳中了张雨疏的心事,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用力推开弟弟,佯怒道:“越说越没正经!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再说,看我不拧你的嘴!”
张绥之哈哈笑着躲开,姐弟俩在房间里追逐打闹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闹了一阵,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终于停了下来,并肩坐在软榻上。
张雨疏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看着弟弟因为玩闹而显得红扑扑的、充满朝气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弟弟长大了,即将拥有广阔的天空,而自己……她轻轻靠在张绥之的肩头,低声道:“绥之,答应姐姐,无论将来走到哪里,都要好好的,别让爹娘和我担心。”
感受到姐姐语气中的依赖和温情,张绥之也收起了玩笑之心,伸手揽住姐姐的肩膀,郑重地点点头:“嗯,姐姐,我答应你。我会争气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窗外,月色如水,梅影横斜。
过了一会儿,张雨疏似乎想起了什么,坐直身子,说道:“对了,明天上午,你陪我去趟望江楼。”
“望江楼?”张绥之心里一动,又是望江楼?
“嗯,”张雨疏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期待的笑容,“去见一个我的朋友。她是个很特别的人,你见了就知道了。说不定……对你见识这丽江乃至滇西的人情风物,大有裨益呢。”
张绥之看着姐姐神秘兮兮的样子,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特别的朋友?谁啊?”
“明天见了你就知道了。”张雨疏卖了个关子,起身推他,“好了,时辰不早了,快回去歇着吧。明天可不许赖床!”
张绥之带着满腹的疑惑和一丝莫名的预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似乎总有一个靛蓝色的、赤足的、带着野性笑容的身影在晃动。
翌日清晨,天光放亮。张绥之难得没有赖床,早早起来梳洗完毕。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新棉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更添几分书生俊雅。张雨疏也已收拾停当,姐弟二人跟母亲王氏请过安,用了些早点,便一同出了门。
清晨的丽江,空气格外清新。街道上,早起的商贩已经开始摆摊,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食物的香味,充满了生活的气息。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湿润的光泽。
再次来到望江楼,心境与昨日已是不同。白日的酒楼,少了几分夜晚的喧闹,多了几分闲适。伙计依旧热情地将他们引到二楼一个临窗的雅间。这里视野极好,可以俯瞰半个丽江城和远处连绵的雪山。
“我们是不是来早了?”张绥之看着空荡荡的雅间问道。
“约的是巳时,我们提前了一刻钟。”张雨疏在窗边坐下,望着窗外的景色,语气平静,“等等无妨。”
张绥之坐在姐姐对面,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抓,忍不住又问:“姐姐,你这朋友,到底是何方神圣?神神秘秘的。”
张雨疏只是抿嘴一笑,并不回答,自顾自地斟茶。
就在张绥之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雅间的门帘被伙计掀开,一个爽朗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进来:
“雨疏妹妹,等久了吧!寨子里有些事耽搁了……咦?”
随着话音,一个高挑健美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阿诗玛!她今日换了一身赭红色的衣裙,依旧是赤足,腰间那把华丽的短刀格外醒目。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张雨疏对面的张绥之,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瞬间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随即化为了浓浓的笑意和玩味。
张绥之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姐姐口中“特别的朋友”,竟然就是昨天那个在酒楼里与他斗嘴、还“调戏”了他的火把寨女子!
阿诗玛的目光在张绥之和张雨疏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促狭和意味深长。她几步走到桌前,双手抱胸,歪着头,用一种夸张的、恍然大悟的语气对张绥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