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皇后闻言,心中稍安,连连谢恩不已。
南阳公主紧抱婴孩,迎对着李善道转来的视线,似信非信。
“南阳公主。”从南阳公主入进堂内的第一刻,李善道就在打量她了,看她的次数、时间,比看萧皇后的次数、时间都要多,只是她身份不比萧皇后,是故才先与萧皇后说话,他向着南阳公主微微颔首,比之与萧皇后说话时,语气更加柔和了,带出点笑容,说道,“这要往日见面,我得尊称一声公主殿下,今日只能以寻常礼数相待了。萧裕报称,是在内黄追上的萧皇后与公主等。我令萧裕,须得礼敬公主等。被送来汲县的路上,公主没有吃苦吧?”
南阳公主闻声,并未像母亲那般垂首避让。
她笔直地坐着,以近乎庄严的姿态抬着头,直迎李善道的目光。
没有惊惧,没有乞怜,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与周遭弥漫的肃杀、屈辱和绝望格格不入。
如同乱石堆中傲然绽放的一株寒梅。
李善道心中蓦然一动。这目光如冰湖澄澈,又如烈焰灼热,这般直接,这般坦荡,让他这位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汉王”,不由也感到了一丝被刺穿的异样。这女子未施粉黛的脸庞,却足令满堂生辉,熟美容颜下,隐含着的不屈坚韧,透出股倔强的英气。
他宽袖内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在蹀躞边划过。
南阳公主不答反问:“吃苦?敢问大王,问的是什么苦?”
李善道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汤,定了定神,笑道:“自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之苦。”
南阳公主淡淡一笑,说道:“大王,这如果也算苦,贱妾敢问,国破家亡又算什么?”她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着,形成了一个弧度。
不,不对,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刻骨的悲凉与自嘲。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苦?”她轻轻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飘忽,“大王问我苦否?国破家亡,宗庙倾颓,父兄遇害,枉死於九泉之下,身为帝女,不能报怨雪耻,反先被宇文化及这贼子裹挟,继为大王阶下之囚!”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带着千钧的重量。
强撑的平静,终於被汹涌的悲痛撕裂开来。
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盈满了她的眼眶,顺着苍白而美丽的脸颊滚落。
但她依然昂着头,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秋香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说道:“不能报怨雪耻!此身苟活,已是千古之耻!贱妾唯恨此身无力,不能手刃仇雠,告慰父兄在天之灵!”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锥心刺骨的愤怒,“大王,却问贱妾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苦不苦?大王!贱妾敢问大王,大王说贱妾苦不苦?”
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泪水如断线之珠,沿着她倔强扬起的下颌滚落,浸湿了衣裙,也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她挺直着背脊,抱着她的幼侄杨政道,任由泪水肆虐,没有擦拭,没有遮掩,直视李善道的眸子却依旧睁得圆亮,清澈得令人心惊胆战。
堂内陷入安静。
从坐两侧的屈突通、薛世雄、李靖、魏征、于志宁等人,一时间呼吸都仿佛停止。
屈突通满脸羞红,深深地低下了头;薛世雄目光闪烁,也不敢去看南阳公主。他两人俱故隋大将军,面对南阳公主的控诉与愤懑,难免涌起愧疚。且因南阳公主的悲愤、质问,薛世雄还好点,屈突通眼眶发红,喉头上下滚动,抬手不断地揩拭眼角,却竟已是陨涕。
就连没受过隋室多少恩典的魏征、于志宁、更半点恩典未有受过隋室的堂下甲士亲兵们,也不禁为南阳公主的话语、表现动容。
甲士按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魏征、于志宁低下头,不忍多看。
堂中弥漫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悲悯。
方才威严的场面,被南阳公主如血的泪水和如铁的言语冲得七零化及其家,世受隋恩,然却弑主,行径悖逆,天理难容,人人得而诛之!现今宇文化及虽尚未得擒,从其犯我河北的故隋之臣,这几天却擒之颇有。玄成、屈突公、薛公,公等以为,对这些隋臣,当何以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