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甩甩头,将这些杂念暂且压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闵宁。
信步走出王爷寝殿的范围,清晨的王府已有婢女在洒扫,他转了几圈,来到客院附近,远远地,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院前的空地上走桩练刀。
是闵宁。
她的动作不像平日那般大开大阖、劲风凌厉,反而少有地和缓,一招一式间仿佛拖着无形的牵挂。
但那柄单刀在她手中依旧稳定,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呜咽声,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长发束在脑后,额角可见细密的汗珠,也不知已练了多久。
陈易放缓脚步,缓缓靠近,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是直接唤她,还是先静静看一会。
没想到,倒是闵宁先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她并未立刻停下动作,而是完成了一式凌厉的劈砍后,才还刀入鞘,转过身来。她的脸颊因运动而泛着红晕,呼吸略促,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只是那清亮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看着陈易,扯了扯嘴角,先开了口,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语气却尽量显得平常:
“你酒醒了?劲头…过去了?”
陈易脸色微微一顿,不知她是否是在一语双关,也就笑了笑,应声道:“是醒了。”
闵宁微挑眉头,倒没有自讨没趣,去问陈易昨晚如何,以显得她过分在意。
可她直来直去的性子,陈易如何不知道,既然她不问,便意味着她其实心底极其在意,只是不好开口罢了。
“你斩蛟用的是剑,怎么练起刀来了?”陈易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
“呵,还不是为了教我傻徒弟?练剑先使刀准没错。”
庆梨?
陈易一下便想到那个小女孩,虽然只是见过几面,但他还是有些印象的。
稍微回忆下,那个叫庆梨的小女孩,曾经似乎也是殷实之家,后来却是家破人亡,许是因物伤其类,彼此间有所共鸣,闵宁才会收她为徒吧。
陈易正想再问问关于那小徒弟庆梨的事,闵宁却已转过身,再次沉浸到走桩练刀之中。
她手中的单刀划破空气,发出沉稳的呼啸声,刀光织成一片绵密的网,将她的身影笼罩其中,也无形地将陈易隔在外围。
陈易几次试着挑起话头。
“昨夜…”
“嗯。”刀锋掠过,带起一阵风。
“那秋露白后劲是不小,上好的酒,虽然我喝不太出来……”
“是么。”她脚步变换,刀势回环,语气平淡。
“你…昨夜休息得可好?”
“还好。”
她的回应简短得像刀削下的木屑,眼神专注地追随着刀尖,仿佛那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陈易有些纳闷,心下嘀咕,这可不像是寻常闹别扭的样子。
若真是气头上,以闵宁的性子,要么直接横剑相向,要么冷言冷语讥讽几句,绝不会是这般…近乎疏离的平静。
她像是在极力克制住,维持着平静。
他蹙眉看着,目光随着那来回往复的刀锋移动,那刀法看似基础,一招一式却沉凝无比。
忽然间,他眼皮一跳,猛地辨认出来,
那是斩蛟刀法。
那傻徒弟哪里是什么庆梨,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他陈易自己!
以剑传心……
有些时候,有的心意难以启齿,无法诉说,有的决断下起来容易,说出口却千难万难……
陈易心头一震,再无疑虑,猛地踏步上前,看准刀势回转的一个间隙,右手闪电般探出,并非格挡,而是以巧劲精准地贴上了刀脊,轻轻一按一引。
嗡…
刀身发出一声低沉的颤鸣。
闵宁手腕一住,刀势骤然停顿,她并未挣脱,只是保持着那个发力被止住的姿势,微微喘着气,汗珠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有些紊乱的呼吸声,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回避,在这一刻都被这轻轻的一按所截断。
种种回忆如潮水般再度向闵宁涌来,京城时的旧事、家破人亡的痛楚、江湖漂泊的孤寂、与陈易一路走过的日子、昨夜那惊鸿一瞥的小家…复杂的心绪在她眼中翻滚,最终都化为一抹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黯淡。
她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良久,她才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
“…你明白了吗?”
陈易顿了下,却笑道:“我不明白。”
“…你其实是明白的,不必佯装不懂。”闵宁也跟着勾起嘴角,“说再多好话,我也不信你。”
她试着抽回刀,可陈易指尖却蔓延起连绵的剑意,钳住了刀锋,使她抽之不及。
闵宁平静道:“我已做好决定了。”
“什么决定?”
“这一次,便把你先让给她算了。”
陈易顷刻不知话从何而出,对闵宁来说,做出这个决定到底有多么艰难,当年曾在京城最高的戍楼上迎风灌酒,她兴致勃勃地纵谈往后江湖,过往的事都了却,未来在她面前徐徐铺展开来,她大胆地要往前走,却不是就此不回头。
她会为他回头,再成了一个大侠之后。
为此,
像是江湖上一个即将远行的游侠,往往会把父母留下的遗物押给心上人做信物,她把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交给了他,留下一丝永远无法抹灭的牵挂。
陈易捻着刀锋,一时失神,忽然觉得很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