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足够知你,你不够知她,所以你想不到。”
他沙哑道:“原来是这样……”
通玄轻勾起唇角,点了点头,她这时显露出一种让陈易不适应的温和,却又恰似一位真正的师长。
“那么你”
“我是她最深的执念所生……”
通玄目不斜视,览视棋局,
“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陈易一时怔怔然。
这时“啪”地最后一子落下,她道:“是我赢了。”
他回过神来低下头,发现五颗白子不知何时串联在了一起,一时沉默了片刻。
“这回你还有何话?”她悠悠问道。
半晌之后,陈易倏然而笑,在这本该了结的棋局里,再落一子,黑子紧追不舍,粘了过去,
“抱歉师尊,这一回,我下的是围棋。”
……………
天上风雷大作,异变陡生。
那声“弥勒当下生”仿佛一道敕令,云雾奔涌的雷霆由蓝白色慢慢转做血红,撕扯着狂风巨浪,叫人望而生畏。
这般异象不仅仅是天地,瞎眼箭自身也陡然惊变。
他仰面承接着冷雨的脸庞,皮肤之下骤然透出一种非人的、温润的黄白色光泽。这光泽并非来自天光或雨水反射,而是从血肉深处幽幽渗出,仿佛他是一个巨大的人皮灯罩,里面烧着白光。
他卡断剑罡、本该血肉模糊的手掌,此刻伤口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硬化,新生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雪白的蜡质,毫无血色,也感觉不到痛楚。
雨水滴落在其上,不再溅开,而是无声地滑落,仿佛那已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尊正在快速塑成的白色蜡像。
他本是个乞丐,也一直是个乞丐,衣衫褴褛,满身脏污,然而此时此刻,却仿佛是在蜕皮一般,破烂的衣衫变作云裳华服,肮脏肌肤化作无垢琉璃。
恍如天人。
周依棠眯起眼眸,
不,就是佛经中的天人。
白莲教擅长驾驭鬼神,而其中最擅长的术法,便是请神上身,随着刚才那一句句经咒的落下,无疑是在请神。
正如大司命要进入东宫若疏的躯体,会把她的躯体一点点改造转化为仙躯。
瞎眼箭的肉体凡胎,也被变化为天人。
“请的哪位神?”周依棠的指尖掐起,蹙紧的眉头抖地松开,变作惊骇。
无生老母!
远处,瞎眼箭已鹤发童颜,身披天衣,佩戴璎珞,
与先前的模样对比,这种变化何其诡异?
更诡异的是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原本属于武夫的锐利与沉凝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与粘稠。那并非强大的压迫感,而是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空”,仿佛他的躯壳正在被某种虚无的力量快速填充、改造,与这方天地的联系正在被强行切断、扭曲。
这一甲子的天下前十,无一例外皆是一品,所悟的武意不仅暗合天道,更足以与天地共鸣,能否实现天人感应,也是成就一品的最关键瓶颈。
身处天地间,既能从天地借力,也必然被天地所限。
然而,瞎眼箭此时此刻仿佛超脱了这座天地,如同天外之人。
独臂女子不会就在一旁先等这天人出手,手中若缺骤起,密密麻麻的雨丝随剑而动。
剑气入雨水,她剑向天,仿佛是天上剑仙扯碎珠帘,千千万万的剑气青珠随着暴雨倾盆而下。
目之所及之处,尽是雨幕剑帘,气象何其恢弘,可瞎眼箭面色如一,任凭剑雨泼洒,始终屹然不动,雨珠落地穿透石阶深入泥土近一丈,其威力可见一斑,然而反复落到瞎眼箭的身上,都没有见血,而是如寻常雨水般滑落。
这已经不是横练到极致的武夫体魄那么简单,这天人躯壳不是此方天地之物,不受影响,自然不会被剑气所伤。
任你千剑万剑,又与我何干?
瞎眼箭缓缓低下头,那双曾经失明的眼睛,此刻彻底失去了任何属于活物的神采,只剩下两团深不见底的、凝固的纯白。
他的动作变得僵硬却流畅,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再次搭箭上弦。
独臂女子再起若缺剑。
散乱流淌的剑气青珠逐渐汇聚,倾盆的暴雨有多少,此时此刻剑气青珠就有多少,近乎无穷无尽。
随着若缺剑举起,霎时间雨水停滞,
一滴一滴往上如倒流。
之前因两位天下前十的厮杀,几乎小半座山麓都已被夷为平地,此时此刻从天上望去,竟如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
剑气如棋子。
瞎眼箭仍旧挽弓,弓似比满月更满,随着弓弦的紧绷,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极其淡薄、却直透骨髓的异香,像是陈腐的庙宇香灰混着某种甜腻的油脂气息。
那股源于无生老母的、扭曲生机的异力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周遭被雨水打湿的草木,接触到他逸散的气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弓弦无声拉开,这一次,搭在弦上的箭矢本身也发生了可怖的变化。漆黑的箭杆上,蜿蜒浮现出细密的、如同活物般的纹路,箭簇则在雨水中蒸腾起丝丝缕缕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带着异香的灰白烟气。
箭未发,却一触即发。
周依棠喉咙已有被穿透之感,仿佛此箭一出必中,见血封喉。
而半空中的剑气青珠愈发汇聚,愈发坚固凝实,呈现如一圈圈圆墙。
周依棠提剑落子。
瞎眼箭的方圆一丈乃数十丈间,出现了一圈圈巍峨的剑刃绝壁,连绵不绝的剑气青珠将之围困其中,仿佛将这天人从这天地里彻底隔绝。
她落下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