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英像是有点意外,但想想也是,他到底是师尊的侄子,她略作思量,旋即道:“小成不满。”
独臂女子兀然停步。
她冷眸微敛,吐字道:“也就是说,我差上一筹?”
陆英道:“弟子不敢妄言。”
周依棠无悲无喜,微风习习,卷过左侧飘荡的袖袍。
心念微动,一柄木剑便隔空掠来。
她单手握剑,起步便踏入到昨日问剑场地中,道:
“来,看看你是否真小有所成。”
陆英也并无废话,取来兵器架上的木剑,便旋即立到了师尊对面。
道武双修的寅剑山上,弟子问剑于师傅,从来常见,乃至师徒彼此问剑,都不算太罕有,若放在规矩森严的门派里,免不了是个不敬之罪,可寅剑山这番风气由来已久,已不可考,只知上利寅剑山的剑道,下利普济世人、斩妖除魔,故此源远流长。
不过,放到苍梧峰上,问剑之举到底还是罕见,一年到头也寥寥无几,陆英以前重道轻剑,哪怕是周依棠把境界压到极低,她走不过一个来回,说是问剑,却更像是打打闹闹。
而直到今日,陆英方才终于能货真价实地问剑一场,一点微不可察的兴奋飘于心湖,又顷刻而止。
当下师徒二人真正交手了。
分明朴实无华的木剑,平中竖直地劈落下来,可落在陆英眼里,却恍若一座大山顷刻压下。
陆英豁然起剑,身影旋即以精妙的步伐顺剑而走,独臂女子的剑未曾变化,陆英的步伐却不停在变,手腕抖震,削、挑、刺、拨,剑锋一横一竖间,视野里的大山如似被削开一层又一层,仅剩下一点丘壑。
风声惊起,周依棠一剑递到陆英面前,陆英以一精妙角度长剑向下一点,点中离剑镡不过几寸距离,前者随即手腕下压,朝陆英肋下刺去。
陆英猛地把剑一抬,剑尖翘起直朝周依棠面门穿去,她手臂拉得极长,二人这一击若是继续,必是她先刺中周依棠。
只见周依棠手腕往下拧出巨大弧度,旋即猛一上抬,剑锋几乎毫无预兆往上斩出!
反刃技。
却是最大道至简的变化,
这一剑的角度叫人意想不到,更是单刃为锋的刀所做不到的一击,唯有双面为刃的剑方能施展,虚即实,实即虚,于陆英这等境界而言,唯有浸淫剑术数十年如一日的剑客方能变化自如。
任陆英先前剑势万般变化,封锁尽周依棠的气机,可她的变化不过于这一剑罢了。
木剑正中陆英剑身,若是真剑厮杀,便是斩断一支手臂,陆英剑被震开,不得不两手握剑,步伐向后而退,周依棠旋即再进,以单手对双手。
双手力大,单手臂长,这便是剑术之理,师徒二人剑锋相遇,是周依棠以长攻短,陆英连连招架,剑锋在木剑游走声愈发刺眼,可陆英心境并无起伏,能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理性的应对。
二人剑锋好似在彼此滚动,陆英剑势愈发稳重,逐渐扭守为攻,彼此剑招,不过一横一竖,陆英看见,周依棠的剑已褪去大山的外衣,仿佛有布锦撕裂,一圈圈剑舞间逐渐显露庐山真面目。
陆英回身一剑,恰似揭幕而开,就看见那是…
一头猪?!
极其突兀的一张猪脸出现在草木掩映间,那人带着面具,好似还在朝这边笑了笑。
他怎会在这里?
陆英刹那心境大乱,原来愈发圆润无漏的剑势溃散开来,手中剑锋一抖,哗听到破空声。
周依棠的剑已悬到陆英脖颈几寸之处。
问剑得胜,独臂女子面上并未显露喜色,方才问剑,看似只是陆英验证自己的剑道,实则却是她一点点打磨陆英的剑心,摒除杂念。
然而,陆英最后一刹那心境大乱,倒让大半作废。
周依棠眸光不善,先朝陆英道:“你先回去歇息。”
“…是…”
陆英三步一回头,仍朝那望,心境波澜起伏间,百思不得其解,寅剑山…寅剑山可是女修道门啊!
学堂内,殷听雪也在朝那边看去,惊愕之余,心中多了点不详的预感。
冷风拂过。
树影飘摇间,只见周依棠一步轻点,便已落到罪魁祸首跟前。
独臂女子盯着那丑陋的猪脸面具,它可笑至极,她却半点不笑,
“摘下来。”
陈易朝她一笑,这笑间带了点讨好,眸里并无半点退让问:“不好看么?”
周依棠冷眸微敛,一指剑气迸射,陈易脸上的面具便霎时裂开两半,眉心处一点鲜血淌出。
四目相对,陈易沉默了一会,道:“我说过,她这样不快乐,我想她过得快乐些。”
周依棠笑了,笑得天色更显寒凉。
陈易像是习惯了她这般的笑,前世他们彼此分歧最大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笑,冷得入人骨髓里。
“这是我的徒弟,才是你师姐。”周依棠一字一句。
陈易嘴唇颤了颤,一时却又说不出话来。
“哑了?”独臂女子问。
陈易看着这两世妻子,二人间哪怕时至今日,仍有着难以言说的隔阂,从前彼此差距过大,就无关紧要,可如今近乎分庭抗礼,便愈发坚固清晰起来。
“我感觉,现在的你跟当时即将走火入魔的你…有点像。”陈易缓和着语气道。
若非周依棠当年走火入魔在先,他也没有可趁之机。
周依棠剑尖抬起,像是戳中新疤,竟反唇相讥道:“像又如何?你又要再来一回?”
陈易吸了口气。
又是这样,她总是这样……
这女人委实跟他太像太像,向来对过往斤斤计较,而且比他更执着,他能认识到恨意不过一种情欲,她却不会将过往视作浮云。
二人之间,彼此都升起一道无名火,凌厉的剑气内敛,近乎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