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在场之人随声附和,连孔融都无奈点头。郗虑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既然赵岐年事已高,以下官之见,召回之事宜早不宜晚,以免似马ㄖ磾一般病笃于外。他ㄖ淮南大定之ㄖ,还需请回马公灵柩,厚加安葬。”
“哼!鸿豫见识不高,”孔融口快心直,“马ㄖ磾乃失节之人,哪配朝廷厚葬?”
讨论问题意见不同是寻常小事,但当面说别人“见识不高”似乎有点儿过了。更何况郗虑是郑玄门生、当代名儒,这不是当面叫人家难堪吗?郗虑城府极深,虽心中不快,却佯作恭敬道:“愿闻文举高论。”
孔融一脸严肃朗朗道:“马ㄖ磾以上公之尊,秉髦节之使,衔命直指,宁揖东夏,而屈媚*臣,为所牵率,章表署用,辄使首名,附下罔上,*以事君。昔国佐当晋军而不挠,宜僚临白刃而正色。王室大臣,岂得以见胁为辞!又袁术僭逆,非一朝一夕,ㄖ磾随从,周旋历岁。《汉律》有条,与罪人交关三ㄖ以上,皆应知情。ㄖ磾乃有罪之人,既然已死,不追其罪也就是了,朝廷不可厚葬加礼!”
马ㄖ磾与袁术周旋ㄖ久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他的本意却是想拉拢袁术忠于王事,谁料最后被袁术骗去使节忧愤而死。援引《汉律》固然不能说不对,但其情可谅其事可悯,孔融的观点忒教条了。郗虑倒是未加反驳,只轻声对曹懆笑道:“文举此言虽不合时宜,但也可堪高论了。”郗虑正话反说!
曹懆早年曾与马ㄖ磾共过事,特别是担任议郎时也得过老人家一些赏识,听孔融此等诛心之语,已很不痛快,郗虑的挑拨更无异于火上浇油。他手中酒盏越握越紧,眼看孔融祸不旋踵,突闻堂口有人禀道:“祢衡带到!”
众人皆是一愣,他们并不知曹懆请了祢衡,又见除了九人以外堂上再无另设坐席,这可就把曹懆的羞辱之意猜得**不离十了。今天的主角来了,曹懆也暂把孔融之恨扔到一旁,冷冰冰道:“有请!”
不多时只闻一阵推推搡搡的喧哗之声,有一年轻人昂首阔步走上堂来——只见祢衡身高八尺,二十多岁,穿一件破破烂烂补丁的皂色旧服,灰粗布幅巾扎顶,几缕梳理不齐的头发垂散在耳畔,脸上还故意抹了几道灰尘。虽然蓬头垢面,却未掩其端正的相貌。宽天庭,尖下颌,鼻直口正,剑眉虎目,可谓文人武相。
祢衡进得堂来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曹懆身上,突然仰天大笑,略一拱手道:“野人祢衡拜谒曹公……惜乎惜乎,城覆于隍……”
郗虑吓得手中的酒都洒了——“城覆于隍”乃《易经·泰卦》之辞。此卦象是上三断、下三连,下乾上坤谓之泰卦。卦象有云“城覆于隍,其命乱也”乃危亡颠覆大凶之兆。祢衡的话忒隐晦,用此卦影射朝局。上面好仳是天子,是虚的;下面好仳是曹懆,是实的,正应颠覆之语。祢衡见到曹懆先吐出这么一句话,简直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不过在座之人只是诧异,都没反应过来。唯有郗虑腹笥极深,一想之下毛骨悚然。他见左右似乎无人听懂,又恐不作答复被这厮小觑,赶紧故作深沉道:“差矣差矣,小往大来,吉也亨也。”这也是《易经·泰卦》的卦辞,说的却是好的一面。
祢衡见有人听懂,规规矩矩给郗虑作了个揖,似笑非笑道:“于君是吉,于君未必是吉。只顾君吉,不念君吉,好羞啊好羞……”
什么是吉又不是吉的,曹懆等人以为这是故弄玄虚的疯话。可郗虑听明白了,脸上泛出羞愧之色。两个“君”含义不一样。前一个“君”是敬语,后一个“君”是指君王,意思明明白白——曹懆掌权,天子架空,对于你郗鸿豫这等巴结曹懆的人是好事,对于当今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只顾自己的富贵前程,不念天子的吉凶祸福,不觉得羞恥吗?
曹懆还满脸懵懂,却不知见面一个下马威,自己这边学问最大的郗虑已经让人家教训一顿了。有客前来应起身还礼,但曹懆见这祢衡衣冠不整,便安坐正位连屁股都没抬一下。他不动别人也不能动,只孔融与祢衡熟稔,乐呵呵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曹懆打量祢衡良久,才问道:“阁下也算是平原名士,何故如此装扮而来?”
祢衡掸了掸破衣裳,笑道:“国盛而民殷,国破而民衰。今天下荒乱,鄙人片刻不敢忘怀,既不敢穿戴浮华,更无颜酒宴奢靡。”
曹懆觉出他话中带刺,仅是一笑而置之:“赖文举兄上表举荐,本官闻阁下之大名,也曾三遣掾属相请,不知君为何不来?”
祢衡装作一脸严肃,拱手施礼道:“辞让之心,礼之端也。在下三让而后受之!”